北京大学邀请白先勇先生为学生讲昆曲,并带去了青春版《牡丹亭》的主要演员现场示演,一下子成了很轰动的文化新闻,好评如潮。戏曲进校园,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个昆曲乃至整个戏曲继承、发展和弘扬的路子。新闻上说,报名的学生很多,大大超出了先前的预料。戏曲进校园,怎么夸这个活动都是不过分的。但是,夸这种有意义的活动,不能失去冷静的思考。戏曲进校园,也不是今天的发明,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京剧很红火、但昆曲已经式微的时候,就有戏曲进校园的做法了——张中行先生记:昆曲大王韩世昌因昆曲衰落,失业在家,被请去学校为学生讲解示演昆曲,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张先生问他为何落到如此艰难的境地,韩世昌说他不是不会唱京戏,也不是没有人请他唱,他就是觉得京戏的词儿太粗俗,张不开嘴。(见张中行《负暄琐话》)

我看着新闻上北大学子听昆曲讲座的新闻和照片,心想:学生们现在的热情是很可珍贵的,可是等毕业后立即成了房奴,多半就没有心思听昆曲了。学校里就是教昆曲,将昆曲当成必修课,唱不好不给学分毕不了业,也解救不了昆曲目前的窘境,也挽救不了昆曲日益衰微的趋势。因为学生们喜欢昆曲是社会需求,但不是市场需求。昆曲的生存即养活昆曲的,不是靠学生,不是靠有文化艺术修养的学生,或不单单是靠他们。这个活动只能说是播撒喜爱昆曲的种子,尽管善莫大焉,但对它的评价不能再大了,再大就太“焉”了——会让泡沫淹没真正的危机意识。

“房奴们是不配听昆曲的!”——这话很容易引起一些人的暴怒,请稍息,容我解释:不配,跟没有资格不是一回事儿,更不涉及歧视。不配,不是指不许你去听、去了就给哄出来,更不是谁听就罚款或把谁抓起来,您要用一个月的按揭去听戏,只要银行不管,剧院当然欢迎;不配,是指作为房奴的您,大概不容易收拾好那种优裕从容的心境,与曼妙的“水磨调”做比较妥帖的身心缠绵。“房奴”,是指所有被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将人生逼迫得单调得只剩下想挣钱、窘迫得心态没有多少优裕从容、不配享受奢华,以匆忙惶恐为主旋律的人。

这个话其实不新鲜,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儿。其实,不要说听昆曲,就是听别的戏如京剧和地方戏,要不是现在的传播方式便捷,您我这样的也是不配听的。您要说那过去老百姓是如何听戏的?他们也不配即没有条件听吗?是的。过去的城市人,可以进戏园子买票听戏,但凡是能花钱买票的,大多数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正经过日子、为生活奔忙的人,也是没有闲钱去买票听戏的,谁愿意白天拉车扛活儿,晚上用一袋白面去听两口二黄啊?浪荡子不算。您又说了:那一般老百姓,即过去的类似今天的房奴们,一辈子为什么还听了那么多戏、对戏很熟?那是因为过去有“一家花钱,百家看戏”的模式,即有钱人花钱为社会捐赠的公益戏,犹如过去的道士在集市和庙会上设坛施教一样,都是公益性的。“房奴”们主要是听蹭戏的,自己花钱是花不起的。乡下就更是如此。现在各方面老说弘扬戏曲弘扬戏曲,但是对戏曲在过去时代即戏曲最红火的时代的生存状态,却很少有人研究,专业演员和戏曲史家都不提这个,一提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戏子没地位啥地,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回避了戏曲的历史生态,因此对今天说的弘扬戏曲,提供不了全面真实的历史依据。

现在我们有机会通过电视及其他声像传播技术,能欣赏到戏曲,这也让我们一般人忽视或根本就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便捷的传播方式和欣赏技术,恰恰杀伤了戏曲。当年新艳秋拜程砚秋为师被拒,就偷偷地看戏,一场一场地看、学,结果在台下学会了程砚秋几乎所有的戏。搁在今天,她只需要买一套碟就可以了。但是她要是这样,就绝学不成后来一代程派大家的成就。也就是说,今天每买一套戏曲光碟,既是对戏曲的支持,也是对戏曲的伤害。网络时代就更不用说了,白听白看,连支持都几乎说不上。

所以,盛产房奴、将一代又一代大学毕业生迅速转化为房奴的环境,不是昆曲生存的环境——您会看戏并不代表您有机会看戏,就像您会品尝美食,您不一定有资格进馆子一样。

那些能花得起钱的人,应该是昆曲的生存依赖,但现在的有钱人,又大多不是从文雅中成长起来的,成功的经验和惯性,让他们天然地对文化陌生,陌生而起隔膜,隔膜而甚至生仇视。我希望这些人能一天天地附庸风雅,这些人中如果有人常常在自家别墅豪宅里演昆曲庆祝生日、贺喜发财,都是昆曲的希望。不要说人家附庸风雅,真风雅都是从附庸风雅开始的,今天的附庸风雅,就是明天的真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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