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一脸倦意地坐在自己布置精致的花雅堂里,忙完了一堆琐碎事情。在这之前,他已经召集三拨人开完了三个会。因为要筹备新剧《西园记》,张军又开始了连轴转的工作节奏。但这正是他所喜欢的状态,每天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会比较幸福。
就在一年前的9月22日,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正式揭牌。当年上海昆剧团的副团长和当家小生,上海文艺的青年领军人物,一下子抛弃了那些曾经光环笼罩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文艺个体户”。在上海,这个“新闻”一时让很多人错愕。对于张军的离去,各种疑问和猜测都曾风生水起,各种支持、反对甚至质疑的意见也不绝于耳。但张军,这个一度最受体制眷顾的“宠儿”,最终还是决然地离开了上海昆剧团,这个他生活工作了将近15年的单位,成为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艺术总监。
一年过去了,离开体制的张军是否活得下去?这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这也是张军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一年,他做了很多过去不能做的事情,却也尝到了过去不曾想象的艰辛。形容起自己走过的这一年,张军说自己只剩下一股不知死活的闯劲。
上海文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昆剧团,抛弃那个在体制内看起来的似锦前程,曾经让很多人困惑,张军自己也很难说清道明。“只是有一段时间觉得,越来越陷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那些东西不是我想要的。”
但让张军最终痛下决心的,是当时的院团文艺体制改革。有一段话,张军几乎倒背如流,那是文化部副部长欧阳坚说的:“在当前的形势下,国有事业体制的院团基本上还停留在类似于各级政府部门文工团的阶段,与老百姓的期盼、市场的需求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们的事业院团运行的基本模式是‘财政是投资主体、领导是基本观众、获奖是根本目的、仓库是最终归宿’。”
“这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从一个文化部副部长的发言中提出来,真的很让人振奋。”在体制内生活了将近20年,张军很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他的想法太多,也太不“安分”,以至于对这段话有着太深的感触。最终,他决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成为了上海文艺体制改革的一个探路者。
离开的是昆剧团,不是昆剧
“当时领导就告诉我,成立昆曲艺术中心,不是你张军的道路,而是摸索昆曲艺术的发展道路。”张军说。
于是,离开了昆剧团的张军并没有离开昆剧。这一年,他代表中国昆剧去德国汉堡、瑞士巴塞尔参加中国艺术节周演出,和汉堡交响乐团进行跨界合作,为大师班做教学演示。他为哈佛美中关系协会组织的年度主题研讨会发表了题为“为传统创造未来”的闭幕演讲,为中美学生领袖峰会进行昆剧讲座。他在自己的花雅堂内呼朋唤友,邀请一些艺术家朋友以及爱好艺术的商业人士举行“雅集”,昆剧、古琴、评弹,张军尝试用自己的方式,为传统艺术寻觅知音。而在南京个人专场的成功,让他开始更深刻地思考对于昆曲经典剧目的传承。
当然,这一年,《牡丹亭》是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最重要的主题。除了花雅堂版的演出,在青浦朱家角课植园的实景园林版《牡丹亭》,成为上海演出的重要事件。张军和谭盾担任了联合制作人,邀请黄豆豆等艺术家一起,创作了这部充满新意的作品。
“我想1998年12月在同济大学的‘昆剧走进青年’演出至今对我有着影响,那时候我们真的是没饭吃,但是谁能想到十年后昆剧的观众会这么年轻。这些年,我尝试在名牌学校和精英阶层做点工作,希望他们将来都能为昆曲出把力。”
有人经营自己,但希望在艺术上更纯粹
然而,离开了体制搞昆剧,在国家一分钱投入都没有的情况下,艰难是超出张军想象的。“虽然这一年得到了文化基金会、现代戏剧谷和青浦区政府的支持,但离开了体制,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来挣。”
和各大品牌合作,参与各种商业活动,已经是日常项目。仅这一年间,他就和一些顶级品牌诸如宝马、浪琴、LV以及捷豹等合作,还参与了一些时尚媒体的活动。和他同时出现在这些品牌活动上的,多是郎朗、李云迪这样的艺术界明星。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市场总监梁爽除了给张军的作品做推广,也忙于经营张军本人。他表示,现在的时尚圈对于张军有一种认同感,但他们会为张军推掉一些和昆剧气质不符的活动。
对于自己经营团队的努力,张军倒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我个人其实不是太喜欢商业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些活动也说明了一个古老剧种新的生命力,是对昆曲社会地位的认同,是昆曲复兴和繁荣的一种表现。”
对于张军来说,他其实更希望能够专注于个人的艺术发展。这一年,自己在艺术上变得更纯粹,有了更多的时间学戏、看书,也有了进一步学习的空间,和不同的艺术家碰撞。尽管艰难,他最希望的是能够不断推出新的作品,“出一个好作品太难了,资金、团队、政策,都还需要各方的帮助。”
演员离开舞台会很憔悴
早报:觉得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张军:这一年开始有生活,有生活才能有艺术。以前总是在做很多艺术训练之外的事情,基本上都在事务堆里。每周末在朱家角演《牡丹亭》,晚上9点以后就能在水边喝喝酒,看看足球,那时我就想,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日子。
以前就是没时间,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所以读书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更有了空间排戏学戏。上个月我在南京办了一个专场,跟着蔡老师学学戏,和南京的师兄弟喝喝茶,很惬意。
早报:你觉得在国家院团做一个演员,和离开国家院团做演员,有什么最大的不同?
张军:最大的不同是,现在的演出对我而言是机会,但对国家院团的演员而言,是权利。
在国家院团,演出常常被认为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的一种关系,演员会觉得,“今天的演出是你管理者安排我的,你不让我演,是不让我拥有演出的权利。”但离开了体制,就没有退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观众是你的衣食父母,你必须要靠自己的手艺,为他们服务。是观众赏我这口饭吃。体制内的人不会懂。当你没饭吃的时候,就懂了。
早报:在任何国家剧团,演出机会都是会被争抢的。
张军:归根结底是市场太小,大家都在抢一块蛋糕。我以前在上海昆剧团做副团长的时候,就想过要成立两个团,让团里年轻人有一个自己的团,这样他们才能有自己的机会。如果我们剧团一年能够有机会排10个戏,就不会有现在的问题。
早报:离开上昆以后,你觉得你的演出机会比以前多了吗?
张军:演出多了很多。我这一年,演了将近100场戏。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以前我在团里,除了《长生殿》,也没演过太多别的戏,就有《风筝误》,一个专场,还有几台折子戏。剧团本来演出机会就不多,所以我们必须要顾及到这一点。我又是副团长,少演点也算是姿态。其实,演员离开了舞台就会很憔悴。
早报:你已经是团里演出比较多的演员了。国家剧团要追求平衡。
张军:平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在剧团不能太出挑,出挑就会打破这种平衡。就比如说上昆有很多特别好的演员,像吴双这样的,全国最一流的花脸。还有袁国良,也是难得的老生演员。平时我们聊天,他们都很有各种天马行空的怪想法。但是大家都在“平衡”,都在体制惯有的惯性内运行。可平衡之外,也很难百花齐放。
这100万我没舍得花
早报:这一年,你走到现在,觉得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张军:困难太多了。但我觉得最根本的一个难题是,整个体制没有形成一个共识,就是对民营剧团的公平环境。虽然从中央到地方不少领导都对民营剧团十分鼓励,但要在传统体制内形成共识,道路漫长,而且很艰难。
早报:有什么具体的例子吗?
张军:就比如说,有些固定的公益演出,全国各大昆剧院团都很乐意去参加,都是不挣钱甚至贴钱的。我也很想去,但有些人就会觉得你别有用心。因为所谓民营剧团、项目制,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要挣钱的。我现在也在反思,是不是民营剧团必须要做盈利的项目?难道,我在花雅堂每周举办的雅集不是公益性的么?昆曲其实是赚不了钱的,即使是白先勇的《牡丹亭》,也没说过要赚钱。我找别的昆剧国家院团合作,谈判成本会很高。这和让一个国家院团去谈合作,完全不一样。
早报:这些困难你在离开体制前有想过吗?
张军:当然想过。我出来的时候并不是很盲目的,还是略有思考的。但是,困难比我想象的大很多。现在我的团队都还是很仗义的,他们都是本着帮忙的目的。事实上,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并没有能力养一个运作团队,更多是项目捆绑式的。如果项目有盈余,他们会拿到应该属于他们的报酬。另外,现代戏剧谷、上海文化基金会也都会给一些资助。
早报:所有这些资助够你的昆曲中心运转吗?
张军:还是非常艰难。主要是出作品很难。比如上海的文化基金会,一年给京昆的资助总额只有20%的是给民营剧团和戏校教育,能够分到一个具体的项目,更是少之又少。另外昆曲中心成立的时候,证大的戴志康先生给了100万,我也没舍得花。我想一定要在做一个作品的时候花在刀刃上。但是我其实并不想抱怨,没有钱这个问题,是所有搞艺术的人都面临的问题。我还是觉得,政府应该在政策上多给一些扶持,甚至有所倾斜。
师哥等你们十年
早报:园林版《牡丹亭》能挣钱么?
张军:现在还很难说。这个项目有半年的时间,到时候才能知道结果。不过这些天,演出的势头越来越好。好几次周末都爆棚,票房在一路攀升,还有观众从外地坐飞机过来看。这个项目是第一年的试水。是我在完全没有钱、没有团队的情况下做出来的。所以我挺知足。《牡丹亭》的目标是要演60场,这对昆剧来说,是很困难的。但不断有新的观众进来,大部分是这辈子没看过昆剧的。还引起了不少的关注,包括《纽约时报》等各种媒体,口碑效应挺不错。
早报:《牡丹亭》演到现在,你对这个剧有什么遗憾吗?
张军:我觉得演员还是不够好。虽然他们都很努力,但是很多人都太年轻了。他们和在院团里舞台上滚了十几年的演员还是不一样的。当然,这个戏有这个戏的诉求。尤其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演出,对演员、对观众,其实都提出了新的需求。
班底是个大问题。我很希望和包括上昆在内的各个昆剧院团的演员一起合作。事实上,我的《牡丹亭》,还有在南京的专场,都是兄弟院团帮我一起做的。我现在打算招一批学生重新培养。已经和上戏附属戏曲学校初步谈过了。戏剧学院和戏校的领导们都非常支持我,明年,上戏会正式为我设立昆曲工作室。
早报:那至少要等10年这些人才能成才。
张军:是,师哥等你们10年。其实我对教育一直挺有兴趣。我现在遇到很多戏校的师弟师妹,问他们最近有看什么戏看什么书,有什么想法?他们都很茫然。我一直很希望在戏曲演员的培养上能注入我的一点私心,比如,学昆曲的,至少应该从小好好学习诗词歌赋。
早报:但招生需要大量经费,你们中心有这方面的费用吗?
张军:这些具体还在谈。但教育和培训应该是张军昆曲中心的重要一块。现在我们和凯德置地有一个合作意向,他们在全国一共有15所希望小学。如果能从这些希望小学的孩子里选出几个艺术的苗子,改变他们的命运,无论是对于这些大山里的孩子,还是对于昆剧,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抬头看看前方
早报:新的一年开始了,你的昆曲中心有什么新的计划?
张军:目前的计划就是要排一个《西园记》,跟汪世瑜老师学。这个项目戏剧谷给了我一定的资助。我还是在不断寻找好的方式排这个传统戏。比如尝试在配器上有所改变。另外,明年我会推出一个“新古典主义系列专场”,每个季度演一场,基本上都是昆剧传统戏。我也想邀请些上海观众不常有机会看到的演员来参与合作,剧目都是最传统的。但我希望这些戏在视觉和听觉上能够给观众完全不同的感受。目前我打算把演出放在贺绿汀音乐厅,那里的音质好,还是不插电不带麦的演唱。
早报:新古典主义,是不是希望在传承之外有自己新的东西?
张军:很多人之前觉得我是个革新派,其实我觉得很莫名。我充其量是个吹灰尘的人。经过这10年,昆曲界开始自信了,开始寻找属于我们的新方向。我希望通过吹灰尘,让大家能领略到昆剧的本质美。
明年5月18日是我们昆曲被联合国授予世界非物质遗产名录十周年。这是昆曲难得的大日子,我不会放过的。我觉得,10年过去了,我们昆曲对于联合国最大的回应不应该是“我们还没死”,而是应该去展示我们这门艺术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早报:演出之外,推广工作是不是还会继续?
张军:我希望把我们每周一次的雅集活动能够固定下来,让昆剧赢得很多的知音,至少可以让更多的朋友了解昆剧。 还有我们的园林版《牡丹亭》会找到一个青年团队,然后把票价降下来,成为在朱家角的一个固定演出。可以做还有想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一年我基本在埋头干活,现在正好可以好好总结,抬头看看前方。(记者 潘妤)
(摘自 《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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