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另开一扇窗。

在中国从事世界非物质遗产传承的昆曲艺人便是一群这样命运的人。当下现实社会之门在他们身后仿佛闭掩,庭院深深小轩窗里,投射进来的俱是千百年前幽冷的光影。戏为肝胆,曲是呼吸。任凭世纪轮回,任凭网上潮涌,他们兀自借助一脸粉墨、两条水袖,醉里与古人交欢,梦回替古人垂泪,把一生都浸润在那秦时月、那汉时风、那唐时雨,恍惚间甚至不知今世何世。

这,就是“昆曲部落”在半月谈记者心中定格多年的群像。

然而,被誉为“昆曲王子”的张军却大大刷新了我这一印象。

被误读的“昆曲逆子”

长久以来,张军被昆曲圈内一些人扣上几顶帽子,今天也未必完全摘掉:“不务正业”、“心有旁骛”、“花里胡哨”。最初,我也怀疑是否因缘错位,究竟是他叛逆了昆曲,还是昆曲叛逆了他。

台下的张军是时尚品质的追逐者,更多时候还是引领者。一米八的高挑个头,整个一副骨感型男的样子。总是留很酷的发型,一袭深黑的T恤衫、牛仔裤,系特种布料腰带,戴进口品牌表。闲暇时呼朋引伴出入上海滩最有情调的酒吧、会所,在沪上有名的“顶层画廊”开最为张扬的生日Party。更多时候爽性甘当一夜“网虫”,与网友神侃神交而最终不谋一面。

假如只是这种个人生活上的时尚行为,还不至于让昆曲圈内人觉得不可理喻,道“孺子不可教也”。更出格的是,舞台上的张军也大有把前卫进行到底的气概——

与上海戏校两位原本演老生和小花脸的同班同学组建“东方部落”演唱组(风组合前身),18年前“横行”上海滩所有PUB;

与流行歌星王力宏在上海八万人体育场搭档演绎创意自古典名剧《牡丹亭》的歌曲《在梅边》,中间仅配插两句昆曲念白,便赢得现场数万“粉丝”惊叫声沸腾;

与比利时钢琴大师尚·马龙在2008年盛夏联手,秀一场“当爵士遇上昆曲”,探询能为爵士音乐心旌摇荡的灵魂,有多少同时能被东方水磨腔的婉转低回所触动。

还用把这位“昆曲王子”种种离经叛道之行状再一一列举下去吗?甭说是那些恪守师道尊严、家风纯正的昆曲老先生,就是置身昆曲圈外的你,是不是也认定昆曲600年香火出了个“家门逆子”呢?

生活在别处的“昆曲情人”

然而,以上这些都不过是公众观察张军的一个视角,一个侧面,甚至只是一种表象。真正走进张军的精神家园,就会发现,质疑和指责对他是不公正的。我悟出这一点,也是在今年以来张军频繁进京演出期间,台下相互多次交流之后。

最令我惊诧的是,在他而立之年的身上,被人误读的委屈尽管还依稀存在,但已经相当稀薄,更多的则是从容淡定,是一种新生代昆曲传人的担当和守望。正如身为摄影爱好者的他偏好超广角鱼眼镜头一样,他同样不想拘泥于50毫米的标准镜头,而力图在180度的广阔视野中去观照光怪变形、信息量超密集的新鲜世界,去审视多元文化生态中的昆曲走向。

一个当代昆曲人应该怎样存在?这是张军多年思索的一个命题。他认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丰富多彩与否将决定他的精神状态,进而决定他的艺术呈现。

在时下当红学者于丹女士的眼中,张军有着十七八岁的眼神,看什么都闪着亮晶晶专注的光,坐在朋友们中间聊天到忘形时,常常上海话、普通话、英文单词、昆曲戏词噼里啪啦一起往外涌,冲突而又和谐、生动,不能复制到另外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这的确是张军多元化内心世界的传神外化。活在21世纪,张军有很多业余爱好,并乐意与人分享,分享一词常挂嘴边,这一前后鼻音的组合被他认为读起来特别有磁性。应当是天性和地域因素的双重作用,瞬息万变中的上海、中国乃至全地球村总是让他不禁惊呼:“美啊,请你停留一下!”在多元时代,他告诫自己不能固守单一。他坚持看晚上6点半的新闻,常年订阅《第一财经日报》,他要像海绵吸纳各类新鲜资讯。

张军交友甚广,他和朋友聊很多昆曲以外的大千世界,而朋友能让他了解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

如此活法,在外人看来,张军分明与“空谷幽兰”的昆曲南辕北辙,渐行渐远了。但张军认定,“功夫在诗外”,远观是为了看得更加真切。“也许我端着酒杯,往来于各界名士之间,穿的并不是戏服,说的也不是念白,可是我时常会想,面对这样一群人,面对品位在提升的舞台,古老的昆曲应该有怎样的表达?”

张军有个比喻很神似:很多时候,恋人之间刻意保持距离,是为了更相爱。

昆曲,就是他前世今生的“初恋情人”。

另类守望家门的“昆曲孝子”

仅仅当好“昆曲情郎”还是不够的,更要担当起“昆曲孝子”!特别是在破格晋升上海昆剧团副团长,并跻身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之后,这种传承永续“昆家”衣钵的使命感在张军身上更强烈了。他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让我读出了这位上海青年的气度:“上海不光要有姚明的高度,刘翔的速度,不应缺席的还有昆曲的唯美深度。”

曾几何时,当舞台上的演员多过台下的观众,白发观众多于黑发观众,张军坦言“不难过、不彷徨是假的”。早在10年前的一个秋夜,夜不能寐的他灯下疾书,将洋洋洒洒一份《“昆剧走近青年”的项目可行性方案》提交给他的恩师、时任团长的蔡正仁的办公桌前。一番设计、创意,没想到在同济大学首战功成。以这样普及性互动讲演的新推介模式,上海昆剧团几乎走遍申城所有高校,创下十年300余场的记录。

在每场一个半小时的互动讲演中,张军充当主持人串联全场,差不多要说一个小时。就这样苦行僧般的巡回布道十年,透支的不是体力,泛起在心头的总是崔健摇滚乐里的悲壮:“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高山流水,知音何在?那些已从上海各大学毕业多年的成功人士可否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伙诗意地栖居在“昆曲部落”的另类同龄人,曾经把他们浮躁的心灵领入古典美的意境。纵然他们已记不起《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类曲牌和文辞,至少他们不会教育自己的后代说昆曲的发源地是昆明或昆仑山。

张军绝不是那种只会吆喝而无内功的人。早年科班的魔鬼式训练练就一身童子功,而近年《长生殿》等全本大戏的磨砺更使他技艺日精,清亮的膛音尤其出色。在今春“兰韵新生”个人专场中,张军一人连演巾生、雉尾生、官生、穷生4个行当。当晚,我特地赋词《行香子》赞曰:海上春风,唤醒天公,命八仙偷曲回宫。学君夜演,八面玲珑,集官生尊、巾生秀、雉生雄。 台上“昆”虫,台下“网”虫,一身兼古典先锋。凭君妙手,微笑从容,折月中桂、雪中梅、凤边桐。

“一身兼古典先锋”,张军意识到这正是时代交给他们扮演的双重角色。“我在当代传承着一个人类伟大的艺术,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命。”他说得有种宗教的庄严。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张军被一幅意象深深打动:古琴悠悠,一古代书生以昆曲韵味高吟唐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军觉得,假如这海潮是外滩潮,是时代潮,那么与潮共生的那轮明月则是古典的月亮,岁岁代代不减清辉,犹照今人!

(摘自 《半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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