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个杜丽娘画着歌舞伎演员的传统妆容,举手投足间还残留着歌舞伎表演的细枝末节,但台上的杜丽娘骨子里的确显露出600年昆曲所砚“磨”出来的味道。
王悦阳
亭台楼榭、流水人家、水磨昆腔……阳春三月,江南的春色荡漾在一片柔美生脆的丝竹声中,早已是一派“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情景。只是,一位来自东洋的歌舞伎艺术大师让一片柳絮桃红间夹杂着彼岸飒飒樱花的“另类”芬芳。遍赏了白先勇的“青春版”,上海昆剧团的“经典版”,一场特殊而有趣的“中日合作版”《牡丹亭》近日在苏州隆重上演了。
一中一日,一昆曲一歌舞伎,如何合作?真禁不住要用《牡丹亭》里的唱词询问起“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来了。
在中国的京剧昆曲中,总有那么一群男人把女人演得比女人还美,梅兰芳就是这样的男人;而日本歌舞伎艺术中同样有如此的男人,坂东玉三郎把这样的美在这个时代演绎到了极致。
坂东总被人说成是一个与众不同且无比纯净的人。眼前落落端坐的坂东玉三郎不喜言谈,举手投足间透出优雅的情调,宁静淡雅如同昆腔一般迁延,“我完全被昆剧特有的柔美、流丽、细腻陶醉。相对于场面宏大的歌舞伎表演,昆曲的表演空间更小,艺术品格也更加内敛,但却具有极大的张力和艺术感染力。歌舞伎表演和昆曲一样,讲究不需要太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却能让人看到人物内心的变化,有着同样的细腻、和谐的高贵气质,这也是吸引着我来向张继青老师学演杜丽娘的原因。”
半生歌舞伎
坂东玉三郎是日本歌舞伎界一个显赫的世袭称号。如今的坂东玉三郎是这一称号的第五代传人,原名守田亲市。不幸的童年让他饱受小儿麻痹症的痛楚,右下膝一度无法行走。为了康复治疗,坂东6岁时开始跟随第四代坂东玉三郎学习日本传统舞蹈,竟显露出无与伦比的才华,谁都不曾想到,幼时的病痛却在不经意间叩开了他与歌舞伎的半生缘,并由此走上了女形 (男旦)表演技艺的漫漫长路。
在常人的眼中一个男人演女角总是显得那么别扭,同样有很多人因此感到好奇:坂东玉三郎为何会选择歌舞伎女形行当?对此,坂东先生却不以为忤,在他的骨子里似乎就流淌着男旦的血液,“我喜欢和服,从小就觉得我应该穿着它登台,而且,我觉得我可以成为最好的歌舞伎女形”.
在之后的35年的演艺生涯中,辉煌的成就印证了坂东玉三郎当年的自信。作为当今日本最好的歌舞伎艺术大师,他的名声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受着无数人的敬仰,而作为这门日本传统艺术的代表人物,坂东并未心甘情愿地局限于那一方传统的舞台。他选择了走出日本,甚至“出走”东方,和现代舞大师贝嘉合作,和大提琴家马友友合作巴赫的《追寻希望》。坂东玉三郎说道,“我从未想过要改变歌舞伎的传统,我只是希望实现东西方文化的互融,超越文化的界限,让更多人了解歌舞伎艺术。”
白天在排练厅对着镜子练习身段,晚上在剧场的聚光灯下倾情演出,临睡前例行半个小时接受专业医师的按摩,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生活和社会活动,很难想象一个顶级歌舞伎艺术家的生活竟会如此平淡。一生未娶的坂东玉三郎,只娶了歌舞伎“为妻”,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耕耘终于登上国宝级的歌舞伎“女形”的宝座,拥有“歌舞伎的奇迹”、“梦之女”等美誉,却从未曾传出任何“绯闻”,真是台上台下都美得不沾风尘!
思念梅先生
听过父亲绘声绘色地讲中国京剧和梅兰芳那无以用言语描述的美,曾经的家中四壁挂满了梅兰芳的剧照,祖父不厌其烦地回忆着自己与梅先生的交往是坂东最美妙的枕边故事……坂东虽与梅兰芳素未谋面,但自己这半生却被梅兰芳的一颦一笑着迷得如痴如醉。如今,很多看过坂东先生的昆曲表演的中国观众都会不约而同地赞叹:只有看他眼神里流露的美,才终于了解了梅兰芳的美。
其实,在坂东玉三郎的骨子里早就活着一个不死的梅兰芳。“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梅兰芳先生有多了不起,他在中国传统戏曲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在我20岁的时候,父亲问我‘你将来想演什么?’,当时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都没想就答道‘除了歌舞伎还想演《杨贵妃》’。”
坂东的祖父就是歌舞伎大师十三世守田勘弥,1923年祖父来北京时结识了梅兰芳,两人一见如故并成了艺术上的莫逆之交。祖父回到东京,也由此带回来了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台上那翩翩起舞的“女子”散发的美,迷醉了坂东幼小的心灵,才刚开始学戏的他便萌生了演出梅兰芳塑造的杨贵妃角色的想法。
1987年,40多岁的坂东在艺术修养和表演技艺等各方面都愈加成熟,他专程来到北京,寻师梅葆玖,向他学习京剧《贵妃醉酒》中表现杨贵妃华贵醉态的台步、水袖,更将这些京剧中的表演程式融入到歌舞伎剧《玄宗与杨贵妃》中。然而,一个日本歌舞伎竟也能将中国杨贵妃的雍容华贵、倾国倾城之美演绎得如此美轮美奂,真是惊煞世人的眼球,坂东玉三郎也因此赢得了“日本梅兰芳”的美誉。
对此殊荣,素来谦虚的坂东说道:“当初,梅兰芳学习昆剧以滋养京剧,而我只是把从梅葆玖先生那里学习来的京剧元素用到了歌舞伎表演中,这种经历确实很有意思。我认为,在上世纪,梅兰芳先生将很久以前开始一直在演的古典剧目进行各种改革后,使之更加完美而成为普通观众容易接受的东西,这是他的一大功绩,而梅兰芳先生当年对我们家族乃至对于日本歌舞伎界的影响,延续了几十年,至今仍在。”
时隔22年,坂东玉三郎又和水磨昆曲结缘,令人惊奇的是,在那张涂着日本歌舞伎特有的厚厚白粉妆容的杜丽娘的脸孔下,竟在眉来眼去间,水袖翻飞中让观众找到了当年梅兰芳大师留下的神态……难怪戏曲专家章诒和观赏之后也不禁赞叹 ——“梅兰芳精神在日本”。
“坂东版”杜丽娘
看过“坂东版”的杜丽娘,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那些流传开来的剧照,没有人不会诧异一位60岁男子只是用一回眸一蹙眉,就将一个活脱脱的思春少女的二八春容表现得如此神韵毕现。
对于中国戏剧,坂东玉三郎始终心怀着一份难以言表的特殊感情,“其实,最早我只是被《牡丹亭》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喜欢这个关于梦境的深情故事。起初我想把它带回日本,如同《贵妃醉酒》一样移植到歌舞伎表演中。”前年,在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的帮助和安排下,坂东玉三郎在昆曲之乡苏州看了张继青的《牡丹亭》,他对昆曲名家张继青的表演更是一见倾心,便决定跟随张继青学习杜丽娘的表演技巧,“然而,在苏昆学习时间长了,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开玩笑说,与其把《牡丹亭》移植到歌舞伎,不如就自己演昆剧吧,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也动心了,于是就合作演出了如今的中日版《牡丹亭》。”
一句句地道的苏白、一声声纯正的昆腔、婉转玲珑的身段,“从日本到苏州的第一天,我和坂东先生就合练了‘惊梦 ’,我真的没有想到日本杜丽娘进入状态如此之快,从唱腔到身形、动作都比之前漂亮多了。”在中日版《牡丹亭》中饰演柳梦梅的小生俞玖林难以抑制对坂东玉三郎的推崇。因为就在排演这出《牡丹亭》的两年前,坂东玉三郎连一句中文都不会。
昆曲的表演难度很大,汤显祖的《牡丹亭》又素有“拗折天下伶人之嗓”的名号,而对于从没学过昆曲甚至不会中文的坂东来说更是如此,张继青为此还亲自灌录了唱词和念白,寄到日本让坂东玉三郎聆听学习。坂东就采用注音法进行记忆,并对照张继青的表演录像反复练习口型,他还通过阅读《论语》、《孟子》等经典以加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认识。每天,他都要打一个半小时的国际长途电话给导演,烦请导演为他讲解每一句唱词的意思,在最后排练场合练的时候,他硬是用“耳朵 ”记住了俞玖琳表演中的每一个细节,以确保自己与柳梦梅在台上的合作“天衣无缝”……
一年多来的艰苦努力,最终成就了这出中日版的昆曲的辉煌成就,日本京都南座剧场连演20场,场场爆满,还有不少日本观众甚至专程从东京、千叶、秋田等地赶来观看日本杜丽娘的绰约风姿。目睹着“徒弟”一路走来的努力,张继青也是感慨万千:“他让身边的演员都显得渺小。”
(摘自 《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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