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爱戏,常常为着心中一段痴迷生出许多遗憾。譬如毕竟不能日日里管弦笙歌,每每戏散曲终时,怅惘就开始缭绕在心,排遣不去。不记得在多大年纪,偶尔见到几幅昆曲人物画,形散意在,寥寥几笔疏淡线条:杜丽娘梦断时分那一霎迷离娇嗔;小尼姑寂寞青灯下心不在焉的冥思情态;林冲一身夜行装束的悲怆无奈;李香君飞扬着水袖向后折下腰去,直如弱柳扶风,点点鲜红从额头飘落到扇上,点染桃花……我捧在手里,一时看得痴了,忽然间体会了柳梦梅“叫画”的心情,真切相信这些个人物可以呼之而出。看看人物画的作者,叫做高马得。

自此之后,有戏时候听戏,没戏可听的时候,一边把玩马得先生的人物画,一边暗暗击节拍曲,直看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前两年,我确定了要讲昆曲审美的题目。中华书局大众读物编辑室主任宋志军早早就为出书找插图,问我:“于老师,咱们用高马得先生的昆曲人物画,你看行不行?”我大喜过望:“天呐,这哪是我说行不行的事?如果高先生同意,这是我多么大的荣幸!”小宋马上给高先生打电话,告诉我:“老先生非常爽快,他看过你的《〈论语〉心得》,听说你要讲昆曲,一口答应了!”

那一刻我真觉得爱上昆曲是我生命中一份美丽的缘定,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在通力成全。

书稿的文字和版式基本都改好了,只等插图一配就出版。突然接到小宋电话,一向少年老成的宋志军声音里全然乱了方寸:“高马得先生过世了!”“怎么可能?!”我愕然得回不过神。

总不能这个时候跟老夫人要插图啊!我心灰意冷,不知所措。不到一周之后,一向儒雅的宋志军竟然硬着头皮给高马得先生的夫人陈汝勤老师打了个电话,问问还有没有可能用高先生的遗作。陈老师一口承应:画你们尽管用,稿酬免了,书出来给我留五十本就行。接了小宋电话,我噙着眼泪想:一定要去南京看望陈老师。

这个愿望在心里软软湿湿地酝酿着,一晃到了去年底。在南京老市区的一座老居民楼里,我沿着一条窄窄的楼梯走上二楼。陈老师披一方羊毛大披肩,身板挺直,笑容里含着一股爽朗大气。《于丹·游园惊梦》的责任编辑祝安顺抱着五十本书放在客厅里。陈老师对我说:“来,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那是高马得先生戏曲人物画精美的大画册、陈老师和高先生各自的书画作品集、甚至还有他们家公子的作品。画册在手,一页页翻过去,千回百转的管弦丝桐袅袅漾起;水墨翩翩,渲染出的每一个瞬间都带着一出生死悲欢。

陈老师说:“想不到你这样爱戏,这样懂他的画。”起身去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幅已经装裱好的画,竟是高先生真迹“惊梦”一幕:点点落红簇着柳梦梅柳枝在手,杜丽娘娇容半掩,欲语还休。听见陈老师说:“老先生在世时,从不卖画,遇到喜欢他的画又较投缘的人,就送给人家。这幅画也是他自己特别喜欢的,我做主,送给你了。”我无语凝噎。

狭小的客厅里站着坐着许多人,竟都沉默,噙泪的眼睛含笑的眼睛望向同一个地方:马得先生仙风道骨,一把雪白长髯飞扬着朗朗大笑。整个相框包不住他的气场,隐约觉得他的笑声震得一面墙簌簌的,返响在我们每个人的指尖和发梢上。陈老师静静地说:“他是活明白了,真是明白,什么事都看得开……”

九十岁,比耄耋更长;他的心,比神仙还远。他笑得透朗豪迈,身前身后,留一把舒卷浩荡的真气温暖世人。

方寸小,幽梦长。马得先生一支健笔,点染遍红氍毹上生旦净末丑,泼洒成悲欢离合情。马得先生与昆曲的相逢,用的是丹青;我与马得先生的相逢,凭的是文字。恰如“牡丹亭上三生路”,寻寻觅觅而来,纵未谋面,也是相逢。

(摘自 《中国青年报》)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