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报 谭宗远/文
京城七月末,凉爽如秋,我们来到煤渣胡同,采访了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靳之林先生。
靳先生是著名油画家,早年就读于中央美院,受教于徐悲鸿、吴作人、齐白石、蒋兆和、李可染等大师,1951年毕业留校。这时延安艺术涌入北京,腰鼓、秧歌、信天游、陕北剪纸、古元木刻,对他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冲击,那明朗、质朴、浑厚的风格影响了他的一生,使他懂得了最高的美学理念是质朴。受这个理念的感召,他立志要到陕北去,朝朝暮暮生活在那里。1973年他终于如愿,到延安落了户,这一去就是13年。
靳之林在地区群艺馆负责美术。几年实践使他认识到,陕北民间艺术的蕴藏十分丰富,亟待挖掘整理,而要挖掘整理,最重要的是普查。他来到安塞,调查民间剪纸。这年是粉碎“四人帮”不久的1978年。 安塞5万人口,会剪纸的将近2万人,其中剪纸能手将近5000人,够艺术家的200人,种子选手40人,大部分都在60岁以上。他们把这40名种子选手从山里接出来,集中在一起,让她们剪纸。有些老大娘没名字,他们还给起了名字。有个叫白凤莲的老大娘,剪了个抓髻娃娃,这是当地的保护神和繁衍人类万物之神,结婚用它,招魂用它,生娃娃也用它。还有鱼戏莲、鱼唆莲等图案,都是靳先生原先完全不知道的。
不久,法国一个学者团来到陕北,他们对住窑洞感兴趣,对这些大娘的剪纸更感兴趣。团长吉莱姆称这是“大师的艺术”,他很奇怪,称齐白石是大师,为什么这些人不是大师。他希望中国不要重蹈法国的覆辙,在建设现代化的同时,一定要保护民间艺术。1980年,应法中友协邀请,延安剪纸首次漂洋过海到欧洲,山村妇女的奇妙手艺使法国人狂热了,无须语言的交流,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看去稀松平常的剪纸,成了了不起的艺术珍品。
正是从剪纸开始,靳之林踏上了保护、抢救民间艺术的道路,这也许是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的。
在采访伊始,靳先生就向我们谈了他的一位重要的外国朋友和搭档——法国东方文化艺术博物馆馆长雅克·班巴诺教授(现为葡萄牙东方文化艺术博物馆馆长)。这个人翻译过《诗经》、《楚辞》和《阅微草堂笔记》等中国古典名作,每年都要来中国,主要研究中国和东方戏剧,对中国很有感情。靳先生挖掘、保护民间艺术和对外文化交流,多是他们在一起合作完成的。
有一年,来延安访问的班巴诺问靳之林,延安有无皮影,想请延安皮影到法国演出。靳先生就在延安做调查,了解到清朝皮影还保存完好,有4个皮影艺人,但搭不成班子(得6个人才能演出)。他便从外县请了两个演员,安排了文、武四个折子戏,班巴诺看了很满意。1984年,皮影剧团在法国巡回演出,轰动极了,法国许多大评论家都在报纸头版撰文,加以盛赞。从此,洛川有了皮影戏团。
1985年,靳先生在法国各博物馆考察,适逢法国国庆,出席了一个酒会。那天晚上放高空礼花烟火,许多人转向他,对他说这是从中国传来的。他回答说不是,火药是中国发明的,但高空礼花是欧洲的。中国的传统烟火是“架子花”,也叫“药发傀儡”,完全由火药操纵的木偶傀儡戏,能演4个小时。法国人听了惊讶不已,问能否邀请来法国演出?
回国后,靳先生来到渭南的蒲城,这里不仅有会演架子花的老师傅(可演40到100场戏),有烟火厂,还有管配药的。平常哪个单位开业,他们演点儿小节目助兴,但外地没人知晓。靳先生请班巴诺过来看了一个晚上,看得他目瞪口呆。所谓“架子花”,就是在一个个木杆架子头上绑上傀儡,傀儡的胳膊腿用火药捻子线连上,像集成线路那样。每杆傀儡之间再用交叉铁丝连上,把二踢脚装上环,挂在铁丝上,点着了,二踢脚就顺着铁丝滑过去,滑到哪个傀儡,就点着哪个傀儡的药捻。傀儡身上的线有规律地被烧断,傀儡就动了起来。演出一般需要四十多种火药。这种“药发傀儡”可以演《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炮打襄阳》、《八仙过海》等好多戏。靳先生完成总体的艺术设计,带团来到法国,在科学城演出,有七千人观看。表演结束后,密特朗总统接见了他们,送给他们一幅中堂,上书“烟火放异彩,海外灿光华”(是总统请他的中国朋友写的)。这件事使靳之林更觉得我国的民间艺术了不起。回国后,蒲城的“架子花”得到挽救传承,经常到外国演出。通过这些活动,靳先生有了一条经验,就是以外事促内事,促进本国民间艺术发展。
对傩文化的考察和挖掘更是如此。如果说黄河流域的剪纸铺天盖地,那么,在湖南、江西交界的萍乡,傩文化也是铺天盖地的。靳先生在萍乡看到十里一个将军庙,五里一个傩神庙。傩面具的主神是牛角盘古,就是传说中的蚩尤。萍乡所在的湘赣边区就是蚩尤文化的中心,其影响遍及长江流域和贵州,甚至大西北。靳先生认为,中华民族是炎黄子孙的说法不完整,应该加上蚩尤,蚩尤是中国的战神。他希望把萍乡搞成傩文化保护特区,把傩文化的发源地保护下来。
1992年,他知道了湘西原来有辰河高腔《目连救母》。这是从傩戏演变过来的一个戏,发源于泸溪,后来传到安徽变成徽剧,又发展成今天的京剧。这是个40人的大戏,一天一本,可以连演40天,其中有飞叉等很多特技。此戏故事出自敦煌壁画,因为有十八层地狱,是出鬼戏,土改后一直禁演。他了解到,在泸溪,40个老艺人已经没几个了,再不抢救就要绝了。于是他和当地州长商量开发这个戏,让老艺人带徒弟。班巴诺为此到泸溪好几趟,终于在1998年10月找到了一个机会,让这个戏参加了巴黎和巴塞罗那国际艺术节。靳先生任艺术总监,他形容当时的情景是“不得了”,观众纷纷要求签名,觉得和莎士比亚戏剧完全不同,完全是东方的,从来没有见过,太精彩了。
尽管靳之林多年奋斗,挽救了不少民间艺术,并且自费考察了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辽河流域的历史文化,但他对民间艺术的前景还是颇为忧虑。他讲了下面一些情况。一、陕北学校的美术教学只教素描、画几何形体,不教剪纸;体育只教迪斯科,不教安塞腰鼓和秧歌,以致那里的年轻人都不会这些东西了。二、日本、韩国正在大量地购买我国民间艺术品,因为没有立法,这些东西随便就流出去了。有个日本人对他说,将来你们到我们那里看中国民间文化吧。三、在德国有好几个皮影博物馆,我国是皮影故乡,反而只有一家私人博物馆。早有人建议建中国民间艺术博物馆,但20年过去了,至今没有下文。四、民间艺术团越来越少。以皮影团为例,解放前约有一千个,现在连两个人的团都算在内,全国只剩一百个,正常活动的只有几十个。五、许多民间艺术家先后去世。所有这些都表明,挽救民间艺术迫在眉睫,应该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抢救民间艺术迫在眉睫
靳之林
20年来,我在20多个国家的民间文化与考古文化的考察中,发现只有中国传承下来如此丰富而古老的群体民俗剪纸。今年春节,我带女儿回到陕北,发现贴窗花的窑洞已经不多了。过去剪剪纸最多的是农村十几岁的女子,她们现在很多都不会剪了,也不学了。
中国是世界皮影的故乡,20年前我做皮影调查,那时全国还有1000个班子,现在只剩下100多个,经常活动的还不到几十个班子。
民间艺术家也先后去世,联合国命名的中国民间剪纸艺术大师王兰畔和世界公认的剪纸大师白凤兰、胡凤莲、曹佃祥和满族剪纸大师金雅贞等都不在了。特别遗憾的是,全国最好的皮影大师郝炳黎,连表演剧目的录像都没有录下来就去世了。我在德国考察皮影时,看到德国有好几家皮影博物馆,而世界皮影发源地的中国,连一家国家皮影博物馆都没有。
1999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人类非物质和口传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项目,今年5月已正式宣布包括我国昆曲在内的第一批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本民族基本识别标记,是维系民族存在的生命线,是民族发展的源泉。我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惟一没有发生文化断裂的国家,但随着全球现代化的进程,我国也面临世界同样的问题,非物质文化遗产亟待抢救和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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