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评弹已经有30年以上的历史了,第一次接触评弹是在自己10岁左右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淮海路乌鲁木齐路附近的上海新村,我们楼下有一家苏州人,他们家的外婆,我们按照苏州人的习惯称为“好婆”,好婆戴副眼镜,走路有点拐,一口苏州话糯是糯的来。我那时在弄堂里的小名叫“小胖”,整幢楼的人都这样叫我,幼时的我因为胖夏天极其怕热,经常浑身一丝不挂,就跑到弄堂里去玩,老妈在后面追我,要我回去穿衣服,我一边逃,一边叫:“我热呀!我不要穿!”,于是楼下好婆就会说了:“小胖又赤膊了哉!警察奈里垛捉去,快点穿上呐?”,这句话中“小”她要念成“xie”的音,“又”要念成“yu”的音。我就觉得特别嗲!现在想来这可是典型的苏州口音。苏州好婆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要听评弹,那是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恢复评弹节目,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就有一档“空中书场节目”。每到这时苏州好婆总是拿着一个因为散了架用纳鞋底的绳子绑起来的小半导体,一边做家务一边听评弹,那时的节目里还是比较革命的,主要是毛主席诗词谱成的弹词,好像有《蝶恋花答李淑一》、《忆秦娥娄山关》等等,虽然那时我很小,可是评弹悠扬婉转的唱腔,以及那个总是不变的调门一直牢牢地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就是我评弹之缘的启蒙。
对于我来说,第一个在我脑海中扎下跟的评弹演员和曲目是《蝶恋花答李淑一》以及演唱者余红仙。当时粉碎四人帮不久,要把江青搞臭,就要树毛真正的第一夫人杨开慧的形象,那时评弹界正好有一个赵开生谱曲的弹词开篇《蝶恋花》,演唱者就是著名评弹演员余红仙,当时她还被称为中年演员。《蝶恋花》的曲调真是谱的好,既有怀念的抒情,又有畅想的浪漫;既有豪情的高昂,又有柔情的温婉,这种夫妻思绪用吴侬软语一唱,加上琵琶的伴奏,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可以说就是这个弹词使杨夫人征服了当时大众的心,而江妖婆对比起来,则立刻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后来这个弹词又被改成大合唱,有的就是直接用苏白唱,有的则是用普通话唱。但是苏白的大合唱有点怪,架子太大但却缺乏力度;普通话的演唱则和评弹的音乐相距甚远,也总有不合拍之感,所以最后就只剩下评弹这个形式的《蝶恋花》流传下来了。这也是我会唱的第一个评弹曲目,今天我还能从头到尾唱下来。过去江青说评弹听了要死人的,可是我却觉得清雅可人,总有无限的韵味在其中。
评弹的表现力实在是强,只有两个演员,一个上档一个下档,顶多三个人勿得了哉。也没有什么道具,顶多一个三弦、一个琵琶、一把扇子、一块手绢、一张台子、几把椅子,要么考究点后面加一个屏风。演员就是靠这些东西,上可以表天,下可以说地;文可以说才子佳人情爱绵绵,武可以道将帅兵卒血战沙场。一把扇子就可以代替千军万马,一块手绢就可以布下天罗地网。这让童年的我十分有兴趣,所以我也就被这既简单又精深的艺术形式吸引了。
我第一次进书场听书,是在1978年到位于西藏路的西藏书场,去听上海评弹团演出的中篇评弹《夺印》。西藏书场现在已经没有了,原址上盖起了新世界百货,就是在大上海电影院对面。当时这里有一排电影院和书场,我记得有红旗电影院、西藏书场和五星剧场,对面还有大上海电影院,算是一个文化聚集区。《夺印》讲的是四清运动时期,农村阶级斗争以及先进和落后的群众之间为巩固集体化掌好政权印把子的故事,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个作品是极左思潮的产物,几乎不可信,但是这样一个政治思想图解的作品,居然被上海评弹团的大家们说的活灵活现,让我至今不能忘怀。当时我在这个中篇的演出中第一次看见了蒋月泉、张鉴庭、张鉴国、朱雪琴、余红仙等等大家,特别是听到他们描绘一个富农婆与坏分子一起密谋拉拢腐蚀支部书记的一段,因为放了一些噱头,所以是我觉得两个坏人太好白相了,哪能嘎噱。当时我还不喜欢听唱,觉得单调烦人,只要台上一唱,我就打盹。可是只要听见一表,我立刻精神倍增,有滋有味地仔细听。现在《夺印》的录音带或者DVD都没有看见在市面上出售,有可能是政治上的原因,可是考虑其艺术上的可取之处,是不是也可以发行一点,让老听众过过瘾头。
我对传统书目的喜欢一是来源于广播电台的空中书场,二是我大学同学施克强的介绍。我大学的密友施克强是工商世家出身,家里条件优遇,所以他从小也受到海派文化的影响,十分喜欢评弹。是他教会了我怎样区分蒋调与杨调,琴调的特点是什么,丽调的秀美在何处,又告诉我什么叫关子书,什么叫弄堂书,使我对评弹的基本常识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也使我更喜欢传统书目,尤其喜欢放噱头的书目。我最喜欢的传统书有三部:第一部是《钱笃召求雨》,这个钱笃召走一个台阶想一段心思,十三格台阶走一个月没走光,讲到他惶恐的心情简直让人又好笑又担心。第二部是杨振雄、杨振言兄弟合说的《絮阁争宠》,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梅妃之间争风吃醋的爱情故事,其中讲到唐明皇暗骂高力士:“啥格太监,短命太监!”我总是忍俊不住。还有杨贵妃追问唐明皇生什么病:“什么病啦?什么病啦?”,唐明皇被逼不过,只得说:“哎呀!相思之病呢!”我也总会开怀大笑。第三部就是张鉴庭、张鉴国兄弟合说的《颜大照镜》,讲到丑八怪颜大,他家里人怕他看见自己的丑样受不了。所以家里没有镜子没有水井,不能用水洗脸,只能用毛巾擦。讲到颜大一旦看到自己的面孔,自己也吓得昏过去等处,我都是笑得不能自制,至今如此。
我听的最完整的书就是周孝秋老师和刘敏老师合说的《筱丹桂之死》,我曾在上海乡音书苑连续两个月每个周六下午去听。为了听完整不落下任何一个章节,我跟着周孝秋、刘敏去杭州听他们的演出,坐在杭州的传统书场里听“大书”,杭州人评弹叫大书的。刘敏老师就是《老娘舅》中富贵嫂的扮演者,她是潮流滑稽刘春山的女公子,长期学艺很有造诣,是新长征评弹团的台柱子,不仅会说还会写,《筱丹桂之死》就是她自己创作的作品。开始这个书没有通过审查,说是解放前的生活讲得太多,噱头过分,其中金宝宝这个人物太油滑。后来是陈云同志听了说,这是个好作品,反映解放前艺人的悲惨生活,揭露万恶的旧社会,让人们知道今天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评弹中没有噱头就不是评弹了,只要得体就好。金宝宝这个人物符合当时的历史,没问题。这才使《筱丹桂之死》风靡上海滩。刘敏老师说唱俱佳扮相好,口齿伶俐接口快,情真意切韵味足,苏白道地,苏北话也是呱呱老叫。周孝秋老师更是说唱老辣中气足,功架十足派头大,正面人物刚直不阿,反面人物皮里阳秋。可以说两位老师把个张春帆、金宝宝、筱丹桂等人物说的生龙活虎,淋漓尽致。我与刘敏老师还真有师徒之谊,她与我太太有亲眷朋友关系,我们长相往来,她看我喜欢评弹,嗓音条件又好,一定要让我跟她学评弹。我一时兴起答应下来,连三弦也买好了,刘老师也真是要教我,可是由于工作忙,也总是三天打鱼了两天晒网,至今未有出息,但是刘敏老师却还真是喜欢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可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周孝秋却在今年7月离开了这个世界,《筱丹桂之死》顿成绝响,如今上海电视台艺术人文频道正在重播这档曲目,算是对周老师最好的怀念,希望周老师在另一个世界还能拨弦弹唱。
我去过的上海书场不算多,有上面说过的西藏书场,还有顺昌路的雅庐书场,天潼路河南路这里的玉茗楼书场,马当路淮海路的大华书场,江宁路奉贤路这里的静园书场,还有就是乡音书苑,朱家角镇上的俱乐部里的书场,还有静安文化馆内也有一个书场。现在,除了雅庐书场、乡音书苑之外,其余的书场全部被拆除另建高楼了。评弹这个中国江南的艺术奇葩,是不是已经气数已尽啊?若是高雅艺术,政府还需要扶持扶持啊,京昆戏也是风雨飘摇,各地地方戏也是岌岌可危,中国现在不是不缺钱了吗?为什么不可以弄点钱支助一下这些“流传的历史文化遗产”,申遗力度很大是为了钱,可是保遗上能不能花点钱,这也算是进出平衡吧!
我的评弹缘几乎也还是一个门外汉的感觉,但是我喜欢评弹,真心的喜欢评弹,放不下这个曾在我幼年、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留下深刻印记的艺术品种,希望我还能继续在三弦、琵琶的声音交汇中,听到吴侬软语的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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