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振雄是同龄人,他长我十一个月。我父亲唐月奎,他父亲杨斌奎都是赵筱卿的徒弟。我们称得上是世谊兄弟。我因家贫读书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失学了,十二岁学说书,十三岁就“破口”上台,挣钱养家。振雄小学只读三年,因家庭经济困难,为了让两个兄弟能读上书,他九岁就抱琵琶上台“插边花”唱开篇,他读书比我还少两年,出道却比我早四年。我们可以说都是童工出身,从小就在江湖上飘泊。
振雄先是和父亲拼双档,后来他的弟弟杨振言跟父亲学说书,为了照顾年少的弟弟,让弟弟跟父亲拼双档,振雄就放单挡闯荡江湖说书,说的是家传的《玉夔龙》和《描金凤》。这两部书内行称为“五毒”书,不仅角色多接近评话,而且大喉咙角色众多,喊足了容易嗓子失音。
振雄演说这两部书虽已有一定造诣,但由于道众说这两部书者众多,要走红还有相当难度,他决定另辟蹊径,改换书目。换书选材很重要,当时正是日军占领江南,评弹流行区都已沦陷,中国人受尽屈辱,振雄想到唐朝开国以后,国势兴盛,日本曾多次派出“遣唐使”来中国学习文化知识,这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朝代,于是决定改编长篇书目《长生殿》,这里蕴含着他爱国主义的情操。
编演长篇是一个浩大工程,振雄清晨去健身房锻练身体,然后泡在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唐朝正史、野史和唐诗等等。穷年累月地读书,提高了他的文史修养。在编书期间,振雄停止演出没有收入,生活十分艰辛,他咬牙熬过了这个关口,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初稿完成后,他出码头开始演出《长生殿》,边说边改,不断完善。充满书卷气的书,吸引众多知识分子来听书,振雄勤于向他们求教,不断丰富本子。在表演艺术上原来《龙》、《风》两部书中的周彬和徐惠兰的小生角色,不能现成地套用在唐明皇身上,在唱腔上,他原来师法夏荷生的“夏调”和魏钰卿的“魏调”,也不适合表演帝皇和贵妃的情感,他便从俞振飞的昆曲中借鉴吸收养料,这是一个在艺术上脱胎换骨的改造。他的表演艺术逐渐形成独有的风格,并创出了自己的唱腔——“杨调”(因振雄小名阿龙,故又称“龙调”),获得了听众的认可。他又拜申石伽为师学习绘画。他在书台上洋溢着书卷气,达到书中有画的境界,靠的就是知识和艺术的长期积累。可以说杨振雄创造了《长生殿》,《长生殿》也造就了杨振雄。
1945年8月15日,我在太仓直塘说书,振雄在常熟老徐市说书,两地相距十里。振雄带一只收音机在码头上,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兴奋得彻夜难眠,16日一清早步行十里来直塘,向我传达这个喜讯,大有“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情怀。此前两年振雄在浙江演出时,差一点被清乡的日本军杀死。我在沦陷区说书,八年来受到数不尽的凌辱。我们苦熬了八年漫长的黑暗岁月,今天总算盼到了天亮。我感谢振雄送来了特大喜讯,他又匆匆赶回老徐市说日场书,来回步行了二十里。
此后振雄在上海新仙林书场演出《长生殿》,受到昆曲名票徐凌云的赏识,先后介绍俞振飞、梅兰芳、盖叫天等来听书,振雄得以与大师们进行艺术交流,书艺又提高了一步。1948年中秋在沧洲书场演出,亚美麟记电台实况转播,《长生殿》红遍了上海及江南,振雄成为书台上新冒出来的响档。
1949年初夏,上海濒临解放,部分评弹艺人不能出码头说书,生活发生因难,评弹协会组织一场会书义演,筹款购买粮食,发放给这些艺人。会书假座沧洲书场,票价银元一元。我和杨振雄、顾宏伯三人拼档说《长生殿·絮阁》。杨振雄演唐明皇,顾宏伯演高力土,我反串演杨贵妃,我抱了琵琶弹唱,唱篇中有一句:“昨日曲江曾赴宴,”末一个字我拉了长腔,用了“杨调”的旋律,引来听众会心的笑声。
解放后振雄编演《武松》,武松醉酒上景阳岗,唱一段海曲:“月儿皎,星儿俏,良夜迢迢……”唱得慷慨激昂,酣畅淋漓,成为“杨调”的保留曲目之一,至今广为流传。他又向黄异庵学习《西厢记》并与黄拼双档演出,红极一时。之后他和胞弟振言合作演唱《西厢》,振雄抱琵琶做下手,他演的张生和莺莺,刻划人物性格细致人微,把传统西厢的表演艺术提高了一个档次,深受听众欢迎,杨双档成为评弹界品位高雅最有影响力的双档之一。
1954年振雄放弃单干的高额收入,参加上海评弹团,和我成为同事,我们合作演出的机会也多了。1957年初夏,我和杨双档、朱慧珍、吴君玉五个人组成一个巡迥演出组,到汉口、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城市演出。在郑州市区演出时,因为上海人不多,剧场听众较少,便去上海支内的郑州国棉三厂演出。我们临时编写了慰问乡亲的开篇,受到了上海工人的热烈欢迎。演出完毕,工人们邀我们到宿舍去作客,他们把上海带来的糖果零食从饼干箱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招待我们,振雄被他们的热情感动了,这个“书呆子”不会讲客气话,对他们说“你们这样招待我们,赛过像斋祖宗!”我们都笑他讲这句不得体的客气话。
1957年他和费一苇合作编写了中篇评弹《王佐断臂》,振雄演前王佐,后陆文龙,蒋月泉演说书的王佐,杨振言演岳飞,张鉴国演诈降的王佐,我演金兀术,刘天韵演哈米蚩,徐丽仙演乳母,这个宣扬爱国主义的中篇后被灌成音带出版。
1959年,白求恩逝世二十周年,我根据小说改编了中篇评弹《白求恩大夫》,振雄参加了演出,他演白求恩,演得很投入,把这位加拿大医生的热情、直率、认真、执着的性格表演得淋漓尽致。他先是大发雷霆斥责八路军的方医生,因为方医生把木匠用的锯子给他,让他锯伤员的腿。后来他了解到八路军在敌人封锁下没有医疗器械的实际情况,便深刻检讨自己错怪方医生,恳切地向方医生作自我批评,振雄演得非常成功。
1961年5月,上海评弹团组队去北京演出,杨双档是队内主要演出档次,也是振雄艺术生涯中最辉煌的一次演出,他的《西厢记》中的《闹柬》、《回柬》、《佳期》等回目受到听众热烈的欢迎。《人民日报》发表了整版文章对评弹艺术赞扬有加。《曲艺》杂志刊载了《回柬》的全文,以及介绍他的表演艺术的文章,认为《回柬》可称为评弹折子中的精品,指出振雄唱的“俞调”基本功过硬,婉转悠扬,感情十分投入。中央文化部一位副部长特意关照振雄要把杨振雄画竹《西厢记》的本子记录整理出版发行,为此振雄去黄山数月在山上把本子记下,写得手腕都患了腱鞘炎。文革中本子被封冻,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振雄后来在上海电台录制了全本《西厢记》,成为听众最爱听的长篇书目之一。
1961年夏天,北京人艺到上海演出《蔡文姬》等话剧。上海市文联组织了一场南北文艺交流演出,北京人艺演出《名优之死》话剧,上海方面则推出两个评弹节目,振雄演唱俞调开篇《宫怨》为其中之一。振雄唱出了杨贵妃听闻唐明皇驾幸昭阳,自己受到冷落,心中的愁闷和自怨自艾,发挥得恰到好处,赢得了全场千余文文艺界的听众雷鸣般的掌声。《宫怨》后来灌制了唱片,获得中国唱片公司颁给的“金唱片奖”殊荣(评弹界只有杨振雄的《宫怨》和蒋月泉的《庵堂认母》获得金唱片奖)。另一个是我说的评话折子《草船借箭》,这回书是刻划了孔明的智慧,鲁肃的憨厚,徐庶的机智,结构完整,情节生动,受到了南北文艺界的欢迎。上海少儿出版社领导听了这回书,就到团里来和我联系出版事宜,那一晚的南北交流演出我和振雄都有不辱使命的感觉。
1961年冬天我又和杨双档、朱雪琴、郭彬卿、徐丽仙等同去长沙、南宁、桂林、阳朔、广州演出。受到上海内迁厂职工的欢迎。
1962年杨双档和我又被选参加了赴香港的演出,这次赴港演出的演员都是评弹界的菁英,演出二十场,场场爆满。所有书目都是传统菁华,香港大公报社社长费夷民乃苏州洞庭东山人氏,是一个评弹书迷,所有评弹节目他每场必听,极为赞赏,其中对蒋月泉、杨振雄二人最为欣赏。这是振雄说书生涯中又一次辉煌成就。我有机会参与香港演出,也是我的一大幸事。
之后文革开始,振雄和我都在劫难逃,历尽艰辛。我们被关在牛棚里,门上贴着“鬼穴”二字,窗外邻居生煤球炉子,煤烟灌入“鬼穴”,他对我说:“我们都成了烟鬼。”我对他的幽默只能报以苦笑。文革结束,1979年我和杨双档再度去香港演出,振雄风采不减当年,依然受到香港老听众们的欢迎。
1983年上海曲协组织赴陕、川、鄂三省交流学习,滑稽界有姚慕双、周柏春、袁一灵、杨华生、笑嘻嘻参加,评弹界就是我和杨振雄。在西安华清池游览时,我们在一般的温泉洗浴,振雄一定要去价格昂贵的贵妃池洗浴,他大发思古之幽情,要体验当年杨玉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感觉。之后我们又去马嵬坡凭吊杨贵妃被缢死的旧址。我们经过了“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咸阳桥,直奔马嵬驿。路上振雄向我们介绍,杨贵妃受宠幸时,她的三个姐妹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三位哥哥都被封为大官,尤其是杨国忠权倾一时,“姐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正因为杨国忠专权误国激起了安史之乱,唐皇仓皇出逃,在马嵬坡激起兵变,杀了杨国忠及其兄弟姐妹,又包围了唐明皇要求将杨贵妃处死,否则怕日后杨贵妃会报复他们。唐皇在压力之下,“君王掩面救不得”,“婉转娥眉马前死”,杨贵妃被一幅白绫绞死在马嵬坡。振雄的介绍头头是道。到达马嵬坡,我们下车入内凭吊,里面很简单就是一座坟墓,墓前有一块石碑,上书杨贵妃之墓。坟旁还有碑刻,其中有唐代诗人于濆写的一首诗:“常经马嵬驿,见说坡前客。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一如秋草色。当时嫁匹夫,不妨得头白。”感叹着自从杨贵妃被赐死后,养女儿的人就怕女儿太漂亮了会不得善终。杨玉环如果嫁了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说不定会白头到老免遭不幸的。凭吊了杨贵妃墓之后,杨振雄对《埋玉》这一段书有更深刻的体会,他对我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我们评弹艺人说好书的必修课,对此我深有同感。
游三峡时,杨振雄即兴朗诵了李白的绝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也有感而发,吟咏了杜甫的名作:“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我们迎着扑面而来清风,站在江轮甲板上,饱览着三峡的胜景,遐想着汉、唐的往事。
我在电台主持星期书会时,曾组织一个专辑,特邀振雄到播音室谈谈他的艺术经历。当时我们都是古稀之人了,相对而坐,娓娓道来,倍感亲切。我请振雄谈谈他的《长生殿》、《武松》、《西厢记》塑造人物的心得,他谦虚地说:“我岂不变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我说:“你实事求是地介绍,别人不会说你‘癞团跳在戤盘里自称自卖的’”。振雄十分强调塑造人物时要把握人物的个性,如唐明皇、张生、贾宝玉、杨贵妃、崔莺莺、潘金莲这些生旦角色的身份不同,年纪有差异,性格也不一样,绝不能相互借用。即使演的是丑角,也是人各有貌,不能相混。譬如高力士这个丑角,在唐明皇、杨贵妃面前他是个奴才,可是在其他公侯人物面前他就是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嘴脸,把王公大臣都视作为他的奴才了。《西厢》中的丑角小和尚法聪读过一些书,口才来得,说话伶俐,耍嘴皮子功夫一等,又是另一种类型丑角武大郎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卖烧饼的小贩,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又身材矮小面貌丑陋,常遭他人欺侮,但是他忠厚老实,弟兄情深。在《别兄》这一回书里,他成了主角,振雄把武大郎憨厚可爱的形象刻划得人木三分感人至深。振雄塑造人物的功力是一流的,他对三个丑角的分析,令我折服。振雄不但在古典作品上有独到的见解,在现代题材方面也是成绩斐然,《新安江英雄》、《铁道游击队》打票车的唱段用狮子滚绣球的曲牌唱得十分火爆、雄壮。
振雄年过七旬还编写了中篇《赵氏孤儿》和长篇《长生殿》,后者达百万字左右,他对艺术的挚爱,执着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终因长年累月的写作引发高血压而中风,偏瘫后仍沉浸在艺术构思中。1994年我去田林新村他家里探望时,他还告诉我正在构思伍子胥的故事,振雄热爱评弹一心为评弹作贡献的精神,是我学习的榜样。
至今我引以为憾的是在星期书会中仅做了一个杨振雄的专辑,由于时间限制,没有能把杨派的艺术特色和贡献都涵盖进去,现在再要补录一辑已经是不可能了。
(原载《苏州杂志》2008年第5期)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