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见父亲抱着“戏匣子”听秦腔,是我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他一遍遍地欣赏早已听了百十遍的各种秦腔唱段。他细眯着眼,听得如痴如醉的模样,让你不由得也跟着去体会那份愉悦,那份享受。

听着,看着,一种感动,一种温情涌上心头。

我也是喜欢秦腔的,只是对秦腔的喜爱是一种潜移默化到骨子里的旋律。要叫我说爱秦腔什么,或者秦腔是什么,我一样也答不上来。甚至让我讲一个完整的本戏我也不一定能讲出来。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秦腔的喜爱,只要听到秦腔的旋律,情绪不由自主地就会高涨起来,生出无端的愉悦来,甚至还能跟着唱上一两段戏文。我想这于我小时候经常看秦腔是不无关系的。

在陕西关中,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孩子,可以说是伴随着秦腔长大的。那时候的乡村文化生活,除过偶而看几场电影外,就数一年数次的秦腔演出了。我们叫看唱戏,而唱戏最多的时节当数农历的正月二月和三伏天的六月七月。一个村子唱戏,十里八乡都会有通知提前贴出来。即使没有通知, 他们也一样会知道消息,因为要唱戏的村庄,每家每户都会到各个村庄去请自家的亲戚来看戏。

乡村的秦腔演出,都是有讲究的。我的家乡在宝鸡一个叫董坊的小村庄。记忆中,家乡一年一度的“清明会”犹为出名,顾名思义就是清明前后演唱。我以为清明会是为“神”唱的,因为每次清明会唱戏,乡人一定是要请“神”的。至于“神”是什么,我想乡人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只当一种精神的寄托,有祈求下雨或者祈求平安的意思在里边。清明会由几个相邻的村庄轮流承办。承办清明会的村庄累并快乐着。早早地,大队的领导干部就忙活开了,请戏班子、搭台子、办大灶,准备迎神仪式、社火演出……总之事情好象很多。正是因了这忙乱的一切,孩子们是兴奋无比的,跑进跑出看热闹——在刚搭建的戏台子上蹦跳,到临时修建的大灶上蹭吃蹭喝,偶而会安静地趴在桌子旁看大队文书写戏报。

一场清明会一般三天四夜,第一天晚上“挂灯”开唱,表示清明会正式开始了,请“神”仪式便是在“挂灯”那天下午举行。浩浩荡荡的一路人敲锣打鼓牵着马上山去请“神”,至于如何请的我并没有跟去看过,只记得请下山来的“神”用红布包着驮在马背上,一个年轻小伙拉着马沿着戏场跑三圈,然后把“神”安放在早已搭建好的“神庙”里。

秦腔开唱后,热闹是无与伦比的。十几个村庄的乡亲们在戏场聚会,戏场上必定是人山人海。来得早的在前面占了好位子,或者坐在凳子上,或者捡几块砖头当凳子;来得晚的,或站在戏场后面踮着脚仰着脑袋从人缝里往台上瞅,或站在高凳上居高临下观看。戏场的秩序是自发形成的,一般情况下都会安安稳稳地看完整场戏,但也有发生“骚乱”的时候,因为人太多或者一些年轻人瞎闹,忽地拥前,忽地挤后,又忽地向左,忽地向右,倒成一片,然后在嘻嘻哈哈或者骂骂咧咧的吵闹声中恢复正常。也有团成“一锅粥”的时候,这时就会有专门维护秩序的大汉跳出来,如贾平凹在《秦腔》中写的那样“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

孩子们是不专注看戏的,只在戏场跑来跑去看热闹。先是在卖各种吃食的摊位前徘徊,油糕、油饼、粽子、麻花、面皮、豆腐脑……样样看着馋涎欲滴,终究“囊中羞涩”流着口水离开,又跑到卖杂耍的摊子前东瞅西瞧,拿起一个个杂耍把玩,直到卖杂耍的不乐意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台上的秦腔唱得正欢,戏声通过扩音器在整个塬上回荡,虽然不能激起孩子们看戏的欲望,但听着戏声一个个却觉得很舒畅,于是继续在戏场荡来荡去。荡得实在无聊了,便跑到戏台子的后面,钻进幕布看后台的演员画脸穿戏服。近距离地看着这些演员梳妆打扮,对他们是充满了羡慕的,觉得他们是那样的荣耀。有些脾气好的演员,会对着我们微笑,或者伸手摸摸我们的小脑袋。倘若遇到脾气倔的后台管理人员,我们就会被轰出来,作鸟兽散。于是又钻到了前台侧面拉板胡敲锣鼓的乐队后边,瞅瞅拉板胡的,瞧瞧打锣鼓的,看看敲扁鼓的。再看那台上唱戏的,一抬手一投足都在眼前,甩袖舞出的风、踩台弄出的响声,一清二楚,感觉比在前台看戏有趣多了。然而这里更是不可久留之地,不一会儿便会被轰出去。

终究又回到了前台,大人们看戏看得正入迷。该玩闹的地儿都玩过了,孩子们便也站在前台看戏了,可最终如鲁迅《社戏》中写的那样“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这时候,孩子们的耐心已到了极限,只等有个“丑角”出来,逗几段笑才过瘾。正想着呢,有时候就真会有个丑角跳出来,唱唱跳跳,说些陕西方言中的调皮话儿,滑稽可爱,于是便一个个跟着笑起来,先前的疲惫神情一扫而光。有时候呢,等到戏唱完了,也不见期待的丑角出来,于是便失望至极。

当然,清明会上还会有一些让孩子们兴奋的“额外节目”,社火便是其中之一,社火是家乡的特色节目,在唱清明会前,主办村庄早就安排其它村庄准备社火节目了,还是“一村一品”式的,绝不会雷同。或马社火、或柳木腿、或车社火,都是各个演员扮成不同的古代人物,画着脸,穿着戏服,或骑马、或坐车、或踩着柳木腿绕戏场游行。最能吸引孩子们眼球的当数“高星”——高高在上的明星。这是一种由特殊工具做道具的社火,旧式的手扶拖拉机上,几丈高的做成各种形状的钢管直插云霄,钢管顶部用钢铁做成的一片树叶或一朵莲花上有个固定的钢架,七八岁的小孩扮成各种人物,被绑到钢架上,外面再穿上戏服。社火游行时,戏场的气氛会达到高潮,铿铿锵锵的锣鼓,咿咿呀呀的秦腔混成一片,耳朵听着,眼睛看着,不必分辨什么,只需感受这热闹便是。

白天看戏是小孩子和亲戚们的事,主人家是没有多少时间看戏的,趁亲戚们看戏的时间,主人家得准备招待亲戚的饭菜。平时再怎么节俭,唱戏这几天一定吃得跟过年一样,凉菜、热菜、臊子面是必不可少的。大概下午三点左右,戏散场了,一个个看戏的人手里提着或一串麻花,或一叠油饼、或几个油糕,陆陆续续走出会场,散入各家各户。

秦腔的韵味,应该在晚上,这是我长大一些后看了几场夜戏感悟到的。白天看戏看的是花红柳绿、热闹喜庆和浸润在乡人们心田的纯朴情感,人们在这种氛围里享受着无与伦比的欢愉。夜戏才是真正享受秦腔艺术的盛宴,戏场安静得只有唱腔响彻夜空,久久地在整个塬上回荡。此时人们的情绪都沉浸到戏里去了。秦腔独特的伴奏或急或缓,或密或疏,时而雷霆万丈,时而水流花谢;秦腔独特的唱腔时而深沉哀婉、慷慨激越,时而欢乐明快、刚健有力,让看戏的人时时处在音乐的水深火热和剧情的跌宕起伏里。一场夜戏下来,演戏的演得酣畅淋漓,浑身舒坦,看戏的看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真正是两厢皆大欢喜。

热热闹闹地办完清明会,村庄的喜庆却不会一下就消散。大喇叭时不时会放上几段秦腔,乡亲们时不时会吼上几句秦腔。孩子们则有更多的时间“研究”秦腔——组织三五个小伙伴,排演秦腔。大一点的孩子当“制片”兼“导演”,取了灶膛里没烧完的柴禾当画笔描一描眉毛;拿了家里剪窗花的红纸,吐上口水擦口红和胭脂;摘了玉米杆上的缨缨当胡须。至于其它的木棍、树叶、甚至柴草都能拿来派上用场。然后就会分派角色,扮演什么角色都得听“导演”的,不听话会被排挤在外不能参加“演出”。 奇怪的是,看似看戏不怎么认真的孩子都会唱上一两段戏文。《柜中缘》、《三滴血》、《拾玉镯》等等选段,竟然也会让孩子们唱得有腔有调,演得有模有样。

长大后,我倒是很少有机会看秦腔了,因为在外求学,后来到南方工作,秦腔的旋律就只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了。直到回家看到父亲对秦腔的痴迷,突然一种潜在心底深处的秦腔情韵被唤醒,回到南方后在网上连续找了好几个本戏 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使我始料不及的是,每一本戏,竟然都会让我热泪盈眶!在这些唱腔里,无论是老生的苍凉悲壮,还是小生的清悦脱俗,无论是小旦的乖巧活泼还是老旦的浑厚圆润,都会让我心生感动,仿佛又回到了关中那个小村子,在戏场上跑来跑去看热闹。

家乡的清明会仍然继续着,秦腔隔三差五地就会在各个塬上唱起,虽然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但古老的韵味却一点也没改变,总能让你在咿咿呀呀的腔调里,找到温暖的乡音。其实,秦腔已经成为融入每个关中人血液中的乡愁,无论走多远,我们都能沿着秦腔里的乡音,找到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倪红艳,女,汉族,祖籍陕西宝鸡,70后,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目前供职于重庆市忠县广播电视台。2007年重拾文学爱好,作品散见《重庆文学》、《重庆文艺》、《重庆晚报》、《重庆晨报》、《西部开发报》、《陕西交通报》、《劳动时报》、《辽河》等各级报刊杂志,散文《麦客》获得第二十四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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