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我刚满十一岁,跟随父亲刘燕云自四川返回上海,住在大庆里。房子是周信芳所租,很宽敞,两层楼,上面住着他的双亲,下面他自己住,另有四个亭子间,我跟父亲住了一间。家里有餐厅和他母亲念经的佛堂,雇有两部黄包车,每天擦的锃亮,屋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上海的茶园逐渐落伍,继宣统元年潘月樵、夏月润、夏月珊与沪南绅士在十六铺创立新舞台之后,当时的名票友江子丞(人称“江四爷”)在二马路创办了新新舞台,即后来的天蟾舞台,从日本购得大量布景,日、月、风、云、雷、雨、闪电、星星,唯妙唯肖,雇用日本技师坪田虎太郎操作,观众称之为“魔术化”,十分新鲜,夜夜客满。但是不到半年就失去了吸引力,江子丞便以重金从北京请来一批名角,由“伶界大王”谭鑫培挂头牌,花旦赵君玉、花脸冯志奎、做工老生麒麟童(周信芳)、武生张桂轩都在被邀之列。与此同时三马路大舞台也自北京搬请来刘鸿声等名角,对台演出,好不热闹。
新新舞台请的鼓师名叫牛相(真名叫张阿牛)。谭老下车第二天,后台负责人名演员夏月润先生去找牛相,正好我和父亲也在牛家。
“老爷子请牛老板对对戏,您要是没空,叫我走给您老看一看,免得场上合不上辙。”月润先生很谦和。
牛相五十岁上下,听到这话淡然一笑说:“他会唱么?会唱我就会打,对个啥劲儿?心放在肚里吧,没错儿。”
“那就全仗您老啦!”月润先生并不生气,告辞而去。 牛相艺高人胆大,给部下鼓足了劲,点子出得干净准确,丝丝入扣,前后台人员,包括谭老在内,都很佩服。牛相并未享大名,可见能人到处有。
谭老在扮戏之前先要用鼻烟,然后洗鼻孔,我在后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打喷嚏流鼻涕的模样,觉得新鲜。他年过花甲,眉目清秀,举止洒脱。
那时,赶上剧团里的娃娃生李长山倒了仓,不能发声,周信芳见我嗓子挺好,又上过台,胆子挺大,就叫我补缺。这样,谭老挂出《桑园寄子》,自然只能让我去配戏。
管事的来到我家,先和我对对台词,我连唱带做,一点也不在乎,这种盲目大胆使大人们都很不放心。
开戏之前,谭老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和蔼地说:“上了台可别害怕!你唱你的,不要迁就我,那样我反而不安,我照应你倒挺方便,台下热也好,冷也好,你沉住气往下唱!”
父亲带笑躬下身来对我说:“还不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我已经学会鞠躬。
在台上,他唱得醇厚苍凉,嗓音极有韵味,在每位演员与听众周围旋转,使得上海一向习惯于昂头细看的观众也大都垂头侧身,池子里没有一点杂音,非常安静。他一面认真表演,一面通过手式眼神向我陆续发出信号,在台下又看不到雕饰痕迹,真是妙造自然,当他背对观众的时刻,眼中流露出慈祥和欣赏的情绪。事过将近八十年,还历历在目,真正的艺术家台风纯净,有一种道德力量,迫使同台演员的精神得到升华。
第二天晚上,冯志奎先生勾好了曹操的大白脸,带着奸笑,特别传神。他把我拉到身边悄悄地说:“写字,笔划越少越难安排;演戏,台词越少越见功夫。咱们净角勾脸唱做都要干净,要比花旦还漂亮。”我问到谭老表演有什么高招,冯先生接着说:“您听过刘鸿声老兄的戏吧?他仗着嗓子亮、冲,‘三斩一碰"挺卖座。谭老爷子天生是‘云遮月"的嗓门,不脆不炸,也能高处再翻高,可要跟着剧情走,不乱讨好。听他老人家唱几句,韵味非凡,比如品茶,要慢慢咂摸,才能尝出一点妙味。谭戏百听不厌,越听越奇,集前人大成,别树一帜。后辈可以学得很像,就是唱不出他的神、韵、情、味。有戏你在台上学,没戏到台边上学,眼看心记,这种机会太少,也许不会再有,用功吧!”
这些话使我感激。他本人就是一位大艺术家,我站在三楼上看他演《司马昭逼宫》,咬牙之声清清楚楚,这种人物,后来也不曾再遇到。
谭老对人诚恳。有天在后台,周信芳陪姜梦华唱了一出《御碑亭》,请老先生批评。老人皱着秀眉说:“梦华!我看你别再唱了。上了岁数,扮上戏不好看,开戏园一样能给穷苦同行们办点好事呀,何必惹台下人烦呢?上海的年轻人看花旦戏讲究扮相,懂味儿的人少啊!”
有一回,姜梦华、冯志奎领着我与周信芳去看谭老,我和信芳都叫“爷爷”!然后三鞠躬,垂手而立。
“都坐下”,谭老指着信芳说:“这孩子不错,身上挺顺溜,能做戏,就是嗓子差点,还没开窍!”
冯先生答道:“刚倒过仓,还没好过来。老爷子一向栽培后辈,打算给他说点什么呢?”
谭老面露笑容说:“你嗓不够用,就奔做派老生,那一路活儿也挺多,一样能走红,明儿我给你说《打棍出箱》”。
老爷子边说着撩起长衫就做,信芳跟着做,不断点头,领悟极快,老先生特别高兴。
次日准备了茶点和烟,信芳带着包车到旅馆去接谭老,一进门,信芳父母诚挚相迎。后来周老太说,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小叫天”会来教他的儿子!
几天后谭老演出《打棍出箱》。到底是武生出身,功夫到家,唱做都绝。当公差打开箱子盖时,他双手一按箱底,全身腾空一跳,挺得笔直,横落在箱口上,观众已经叫好;谁知公差的棍子拦腰打下去,他一松气,棍子打在箱子口上,人陷了下去,头脚不动,棍子抽掉,人又弹起,在箱口上凭空一个转身,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圆圈,第三棍落下,他又跳入箱底躲过去,全部过程,几秒钟内做毕,掌声雷动,不愧为一代大师。当时上海观众有偏见,称某些京朝派演员为“京棒槌”,讥为“三斩一探,唱完滚蛋!”谭老的表演,把这些窃窃私议全压下去了。
演出结束,谭老用一只红绸包袱,包了二百块银元,来到后台,双手捧过胸口,递给牛相说:“牡丹还要绿叶扶持,我还算不上牡丹,一点小小的敬意。”
牛相接过包袱一抖,银元流落满地,末了连包袱也扔在地上哈哈大笑说:“钱是浮财,去了又来,没少见过。咱从来不是财迷,不希罕!再多也可以送给穷哥儿们!”
“不!请别误会,还有哪!”谭老并不动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鼻烟壶,翡翠雕成,精美绝伦,双手递给牛相:“兄弟!谭某人怎敢用钱来酬答知音,那不成了雇人家吗?那是送您吃点心的。这儿有太后老佛爷(慈禧)当年用的鼻烟壶,她使过,老皇帝咸丰也使过。送您留着玩儿。‘老佛爷"是前清的叫法,叫惯了,别见笑!”
谭老南下,据闻得的包银为六百元,三分之一分给琴师和配角,只拿三分之一,还给梨园公会捐了款,用于周济贫苦同行,也够慷慨了。(柯文辉
整理)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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