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拒绝到懂得--彭淑玲

有一阵子,无限的讨厌淮剧。认为它与落后、破旧、过时这些词,是同等语境的。土得要命的方言,配上没有任何修饰与技巧的唱词,像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老人,带着哭腔,悲苦地诉说着她曾经的苦难与艰辛。

更要命的是,一句话,要一唱三叹,无限的回旋,才能说出来,拖沓而缓慢,怎么不把听的人给急死?在这个处处强调力量与速度的时代里,是多么的不合拍。听着听着,时光都充满了霉变的味道。

厌恶淮剧的时间,有很长很长,从童年一直到我的青年,长得我以为是一辈子的事情。仿佛与淮剧彻底断绝了关系,我就是一个很阳光激进的进步青年,很知性高贵的现代女子。

这多年来,我与淮剧,一直的误解,一直的错过。在淮剧面前,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心肺的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或是赞美淮剧的话。我为自己曾经的没有心肺而惭愧。身边有很多的淮剧票友,他们多半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对淮剧有着无限的情感,为着淮剧的发扬和传承,默默的努力着。以前的我,总是暗笑他们的愚腐与僵化。那么落后的东西,还说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办公室的同事是个淮剧迷,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从电脑上下载一些淮剧片断来听。久而久之地,我竟然也觉得好听。刚开始仅仅是喜欢,慢慢地,我开始懂得淮剧。在淮剧中,我的内心慢慢苏醒。

懂,是一种内心的东西,很难用语言准确的表达。我珍惜这样的懂,我能听出她的气韵,温暖而又苍凉,如同秋天的风霜。跟着它的气韵,忧伤或是喜悦。淮剧里的悲情,是醇浓的,是发自肺腑的,是一种慈悲的、温暖的传统情怀,像我们儿时盖过的粗棉被,恰到好处的粗糙和土气,让人内心安稳、平静。原来,因为懂得,才知道,再普通不过的方言里,竟隐有如此安详朴素的情怀。

细细想来,我对淮剧的懂得,是一个慢慢渗透的过程,是不经意的。淮剧,像黄昏的阳光一样,饱满,厚重,慢慢的收拢,把我抱在它的怀里。淮剧,又像是我外婆的抚摸,慈爱的看着我,让我急燥的心气,慢慢的平和下来。  
听淮剧,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滋养或灵魂上的抚摸。与其他的音乐形式不同,它能直抵我的内心。那声音,像我借了我的嗓子唱出来的。那悲与苦,仿佛也是我所经历的。我与淮剧,可以交换彼此的气息。我一直不明白,淮剧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如何让一个如此拒绝它的人,可以如此的依赖它,迷恋它?

某一天的黄昏时分,我的电脑里,淮剧那独特的悲情,再一次弥漫开来,我突然开了悟。我想,除了地域上的亲近,年岁的滋养和心境的丰润外,更重要的是,我内心的母语与乡情,我身体里的某种神秘基因,与淮剧的气质暗合着,是淮剧唤醒了我,我们原本就是亲人。是淮剧,让我们那粗糙又坚硬的方言,有了艺术之美,有了母语与乡情的共鸣。  
我的女儿,才十一岁,也因为我的喜欢,开始喜欢淮剧,她会唱不少的淮剧名段。这样的喜欢,不必刻意的培养,甚至是无师自通的。淮剧于她,仿佛母亲与孩子之间,是一种近似于血缘关系的亲情吧。

淮剧,在我的心里,已经由一块腐朽的木头,成为一座精美的玉雕,永恒的玉雕。看到淮剧的日渐冷落,甚至被我的同龄人误解为落后的艺术时,我会很心疼。这么好的艺术,曾经对我们恩重如山的艺术,真的不忍心哪天会与它走到永别的地步。

真正的故乡没有了,淮剧,则是一个随时可以拥有的故乡。我身边很多的人,对淮剧有着非理性的排斥,他们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喜欢淮剧的,也许身体内的某些神秘基因,还没有被淮剧唤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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