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扮戏
读库最近出了一本画册叫《候场》,序言里说:“在英国戏剧行业,大幕开启前的30分钟被称作候场时间(the half),这是演员们全神贯注准备演出的时段,除演职人员外,任何人不得在后台逗留。候场是紧张而脆弱的。如果把表演比作信仰,那么这半小时就是演员向角色的飞升……无论日间发生什么都必须被疏导封存,让位于即将到来的工作,从个体到人物,这是一段极为私密的旅程。”戏曲演出也有它的候场时间,而中国的演出场所与中国戏曲相伴随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也使戏曲的候场有着它别致的韵味。戏曲界有句老话,叫“早扮三光,晚扮三慌”。“扮戏”,单是这两个字都能给人无限遐想。晚上7点半的演出,她4点就来到了后台,因为《玉蜻蜓》是熟戏,在温岭又是第二天演出,无需试音,不然,她会再提前一小时。地方上的小剧场,后台的管理松散,“除演职人员外,任何人不得在后台逗留”的规则在这里并不适用。她刚刚在镜子前面坐定,就有戏迷摸索着找来后台,渐渐聚多,虽然大家努力保持安静,但人来人往,出出进进,还要交头接耳拍摄他们喜欢的角儿,难免把后台弄得菜市场般。戏曲的妆容,即便是合作很久的化妆师,化起来也需要大约一小时。大块的时间里,她沉默着,任凭粉丝围观,用各种照相设备对着她拍照。她的表情很冷,即便后台来了相熟的人,她也不招呼,顶多微微颔首。那样的冷自动地在她周围竖起一圈透明的空气墙,竟好像她在后台又隔离出一个自己的后台。“后台也是艺术创作的地方呀,从化妆开始应该就是进入工作的状态,这是做演员的最基础的自我修养。这一段要静下来想想人物、想想戏。我不喜欢后台乱哄哄的,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热情,管得不严,戏迷都可以来后台,你身边就会出现很多张脸。你不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呀,要调整心态好,还是要自己静下心来。”演出完,聊起后台,她这么说。化妆师董绘改行前也是芳华的旦角演员,两人很早便在一起演戏生活,彼此熟悉了解。对于她,君安有一张很适合小生的长方脸,五官立体,扮相极其俊美。但因为她的眼睛圆而深陷,要化成戏曲观众接受的凤目还是有一定难度,只是合作久了,早已磨合到心意相通。她要画眼,她知道怎么张合她才方便;她要画唇,她知道给什么样的角度她才顺手……她给她化妆也无言语,很少交流。看上去,认真浸入的两人也像旗鼓相当的演员在对戏,你来我往,是默契、是分寸,是恰到好处。妆成,她披衣束带,穿靴戴帽,依然面无表情。但此时,真觉得评书里听到的所有形容美少年的词语都可以一股脑放在她身上:面如冠玉,鼻若悬胆、目似朗星、眉若翠羽、唇若点樱、齿似含贝……无怪问起粉丝初初被她吸引的原因,多回答是因为相貌好看,连80岁的老太也会笑着告诉你:介个小生扮相是木老老好看。开场还有十几分钟,她就已经在上场口静静伫立。这版《玉蜻蜓》是太先生尹桂芳1989年为她量身打造的大戏,到现在演出已近30年,陪伴了她的前半生。一幕之隔,观众席开场前的喧哗之声可闻,而戏在她心里已经开始。在众多尹派的学生中,她也许是最幸运的,从小就在太先生身边学艺。尹桂芳那时因身体原因已不再登台。君安十几岁去上海演了一个月《红楼梦》,老师都会为她把场,演出结束,场场都要和她们一起上台答谢观众。“(谢幕时)老师每次上台,都很认真,要提前去后台,化化妆,弄得清清爽爽,她对观众非常尊重。”又讲到前些年在上海参加的越剧《舞台姐妹》九代同堂的演出,她说参加演出的有八九十岁的老艺术家,虽然并不是一整场演出,有的人可能只有几句唱,几句念白,可那些老师很敬业,很早就来到后台,认认真真地准备,没有一丝一毫懈怠,对艺术的严谨让她感动。“我还记得那次徐玉兰老师不是穿戏服而是穿生活装,她90多了,依然穿上高跟鞋,在后台等着,非常挺拔。”12岁就学戏,少年时无知无畏,玩心也重,对舞台多少有点随意。排练偶尔也会拖拖拉拉迟到,在台上也会因为其他东西分散注意力而笑场,太先生尹桂芳对她没有过重批评过。“认认真真演戏”几个字是在朝夕相处润物无声中身教与她的。年纪越长领悟越多,现在,便是这样熟的戏,她依然一丝不苟认真以待,观众买票来看戏,要投入地给他们百分百的自己。2.学尹有着百年历史的越剧诞生于浙江嵊州,繁盛于上海滩。王君安就出生在越剧的发源地嵊县,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在乡村成长,父母却都是知识分子。她的母亲是城里小姐,嫁到农村,属于既不会侍候土地,也不大会操持家务的女人,加上生了4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家里劳动力严重不足,工分挣得少,生活往往拮据辛劳。只是这些从未磨灭她身上的浪漫气质,这一点从她喜欢读《安娜·卡列尼娜》,给大女儿起名安娜就可见一斑。所以,当芳华越剧团来浙江招生时,她会带女儿去参加招考,也大约是自己文艺梦想的一种延续。学艺道路上,君安常说自己是幸运的。的确幸运,父母将她生得如此好,她的天赋让她从几千名参加考试的学生中脱颖而出;而初学戏不久,就被越剧皇帝尹桂芳先生激赏,提携,呵护,带在身边学艺。1986年,尹桂芳请出合作多年的作曲家连波和《庐山恋》的导演黄祖模,为年仅16岁的她排演了全本《红楼梦》。该剧在上海人民大舞台连演30天,场场爆满。刚刚20出头,她就成为芳华越剧团的台柱,主演了《沙漠王子》《何文秀》《天雨花》《秦楼月》《红楼梦》《风流才子》《玉蜻蜓》等多部大戏。上世纪80年代末,戏曲不景气,全国的戏曲院团都处在萧条中,演出少、观众少,有的主要演员几年排不上一出戏;有的演出,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多。芳华越剧团是尹桂芳于1946年在上海创建。1959年,响应号召的她率领“芳华”离沪赴闽,在福建安家落户。在上世纪80年代末那段时间,越剧市场萎缩严重,福建原有的6个越剧团纷纷解散,只剩了“芳华”一家。而这一切,对王君安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1989年,芳华越剧团重新改编排演《玉蜻蜓》,尹桂芳找来了编剧梁中秋、导演黄祖模、作曲家连波等名家高手,为她的爱徒量身打造新的剧目。唱腔以尹派传统为主,又根据王君安的嗓音条件进行了改编。为了打造该戏,当时,尹桂芳亲自率剧组全体成员进驻福州北峰,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闭关”排练。《玉蜻蜓》是一部老戏,讲述了申贵升与王志贞之子徐元宰几经周折,凭血书和玉蜻蜓终得母子相认的故事,曾被川剧、秦腔、苏州评弹等多个艺术种类演绎。王君安在剧中同时饰演申贵升、徐元宰一对父子,以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物分别诠释剧中的爱情与亲情。重排的《玉蜻蜓》在黄祖模的指导下,在故事格调主题人物上都赋予了新的内涵。1990年《玉蜻蜓》在上海演出,又取得了轰动。由此,再把她的学艺和成长放回到当时的戏曲低迷的大背景中,可以看出,那时她仿佛是处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人向往的“桃花源”中。太先生尹桂芳为她倾力打造出的大环境里那个小气候,是阳光、健康、平和而纯粹的。这,使得她可以心无挂碍地学习,领悟,吸收艺术的营养。戏剧家翁思再曾写文章说:尹派唱腔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它的简炼性。然而,尹派的简炼并不等同于简单,而是“归绚烂于平淡”之意。入门虽容易,细究则很难,故而让你一眼看不到底,产生隽永的吸引力。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根据我的体会,在越剧已有的流派之林,达到尹派这般境界的,确实还不多。王君安就是在一些比较本质的方面,传达了尹派的精髓。年少成名,早早领悟到尹派的精髓,未经历任何坎坷就站在了舞台中央,“我的戏都是老师安排好的,各种不同类型的角色,官生穷生巾生老师都让我去尝试。我那时很乖的,很听话,听剧院的话、听老师的话,要排什么戏要做什么事,都听安排。很简单,没有想过别的,也是性格的原因,对那些(名利)没有太多的概念。”从12岁到26岁,她的一切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也许得到得容易,她厌倦了。一次,去香港演出,见到许多外媒。从小学戏,文化课的底子太薄,一句英文也听不懂的她忽然生出了强烈的要出去读书的心。叛逆大约是从那时反弹出来的,1996年,她拿了赴美留学的签证,不顾所有的反对,说走就走了。10年,在异国过着和越剧全无关联的生活,“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喜欢安静地做事,做自己的事。读书我选了和艺术无关的金融专业。在美国,没有繁重的演出,没有应酬,很简单纯粹,就是读书工作,很轻松,我很喜欢。”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当年出国,她不后悔离开;而今回来,亦不留恋过去。2006年,回到芳华,她由戏迷讲的“王三出”(《红楼梦》《盘妻索妻》《玉蜻蜓》),新生出“柳三出”(《牡丹亭》中柳梦梅、《柳永》中柳永、《柳毅传书》中柳毅),变了的是她眼界的开阔、学养的丰富,不变的却是尹派的气质和味道。她的生活依然简单,住在剧团的宿舍里,排戏、演戏、教学生。早起早睡,饮食清淡,每日坚持锻炼,生活竟是有点严苛规律。3.惜缘温岭演出的第二天早晨,热心而具效率的君迷在剧场附近组织了一场她和戏迷的见面会。到场的粉丝几乎全是外地赶来,南方的多,北方的也不少,远的有来自新疆台湾美国的,还有一些是老者,甚至还有耄耋老人。随着人的慢慢聚集,现场的热度渐渐高起来,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喧哗鼓噪,但那种期盼见到她的热切紧张激动不知不觉就在空气中变得浓烈。当她微笑着走进会场,全场如一锅热油里滴进了水,噼噼啪啪地在人群里溅出了许多赞叹,连那些须发皆白老人的眼里也有了少年的光芒。她却不因为人群的热而化了水蒸气缥缈起来,还是清晨荷露,清澈透亮晶莹饱满。寻常的衣裳,淡淡的妆。衣是素色,人是素人。她身上的气质,一时让人忽略她的年龄,甚至于连性别也觉模糊。她只是一个存在,美好的、让人向往的存在。“你们当中有多少看过10场《玉蜻蜓》?”讲到《玉蜻蜓》,她问台下。90%的人都举了手。“那有没有看过30场的?”还是有半数人举了手。“怎么不问下去了,这边是看过一百场的呢。”旁边有人小声说。原来现场有几位是来自福州的戏迷,守着芳华越剧团,近水楼台先得月。1989年,《玉蜻蜓》彩排时,还是中学生的他们就常常去剧团看,几十年,随她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看了岂止百场。“看戏就要看好演员揉顺的戏。是那种安生又自信的演员,稳稳托着角色,接着对手和剧情,不疾不徐,不知不觉的,观众就入了蛊,待缓过神来,已经挣扎无力,不由自主地放纵了、沉溺了,然后着道了。看了百八十遍的观众坐在后排、楼上,偶尔会打个盹,也不尴尬,听动静就知道演到哪儿,看到动心处,也说醉就醉了……”这是她们眼里的《玉蜻蜓》。是了,那时候,她十几岁,她们也十几岁,同样的故事,舞台上演了又演,她们就看了又看。光阴伴着戏走,一眨眼,到了中年,却还常会看落了泪——因为舞台上的人有缘,故事里人有情。对她,又何尝不是,无非“情”和“缘”两个字。对越剧,对尹派,有缘相逢,因缘生情。会场谈到《玉蜻蜓》,很多往事,不刻意想,却从不会忘。黄祖模是电影导演,可是爱戏曲,懂越剧,尤其懂尹派,给她们讲人物,讲到激动处,有时也会下场示范动作,年少的她们看见他认真去演二八少年的模样,总免不了要笑。连波老师作曲用情极深,给她教唱“劝三母”,会唱到眼泪汪汪。太先生每天都坐镇排练场,指导她的动作,纠正她的唱,“老师的眼睛很漂亮,会说话的。有些表演她会示范给我,但也不会特别教我怎么用眼,她总说让我在舞台上真听真看真感受,眼神不是孤立的,人物的情感到了,眼神也就到了。”……而今,太先生不在了,黄祖模导演去世了,连波老师老了,已不能在为她做唱腔设计,亦不能再教她唱曲,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可说起半辈子的知己尹桂芳,眼里就会泛起光亮……几十年的时光漂洗了记忆,可先生们教的讲的,却早已刻入骨髓,无论想或者不想,无论唱或者不唱,它们都在那里,她骨髓里造出的血是尹派的。“我觉得这么多尹派的学生中,我是最幸运的,因为我从小就是老先生教的,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芳华(越剧团)是太先生以个人名义创办的,芳华有什么事,我都会愿意去做。“我想要每年复排一出尹派的老戏,然后带学生去演,把这些传承下去;我还想选一些唐诗宋词用原汁原味的尹派唱腔演绎;我想做一部太先生尹桂芳的戏,也许是舞台也许是影视……“我给自己承诺了要唱尹派,就要守承诺。就要认真投入,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做。“我不喜欢人家来报道我。不想上新闻,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所以,现在我是努力在改变,放弃一些很自我的东西。我想流派还是要传承,那在芳华,我不站出来讲尹派、宣传尹派,那谁来呢?我还是有这个责任为太先生做些事的……要不然,太先生要慢慢从人们记忆中消失了……”今年,她成为“越剧(尹派)”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对于名字里就带着“尹”字的她,传承尹派是一种责任,又更像是——一种命运。温岭演出最后一天,有人领了一个年纪很大的观众到后台,想和她合张影,她刚刚扮好了剧中人物申贵升,听了,含笑答应。一会儿,就见个体貌清癯白衣胜雪的书生,整肃衣冠,迈着方步来到老人家身边。老人的衣裳领子歪斜了,她自然然伸手替她理理平,再轻轻揽过她的肩膀,一起面向镜头。照过两张,似乎意识到穿着高靴的自己和老人的身高差,她一撩长袍的前襟,屈膝下蹲,与她找平。暖暖笑意,从眉梢眼角,流到酒窝处盈住,荡漾春光满室。君子如玉,在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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