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绍兴,不但尽出文人,更“盛产”戏文。自明清以来,绍兴所属的五县一区先后孕育诞生了诸如新昌高腔、绍兴莲花落、上虞哑目剧等十余个戏种,并把其中的越剧和绍剧培育成闻名遐迩的国家级大戏。绍兴乡下,至今保留着“村村都有大戏台,人人都是小百花”的演戏唱戏格局。大凡上了年岁的人,肚子里没有几十出诸如《唐伯虎点秋香》《三打白骨精》《翠姐姐回娘家》等戏文,很让人觉得对不起“绍兴人”这个称谓。
我父亲无愧于“绍兴人”,绝对忠诚于他的戏文,当然戏文也给了父亲丰厚的“回报”。比辛亥革命还早两年出生的父亲,从未进过一天学堂,通过戏文,不但能看懂整本戏考,会唱几十出戏,而且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创造了“戏文告(教)人做人”的“何氏语录”。不但如此,父亲还用十分戏文的方法,将年仅7岁的我,拉进了他的戏文场,成为自己最正宗的“得意门生”。我十分相信有位哲人说过的“家族相似论”。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几乎人人爱看戏,人人会唱戏。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只爱绍兴大戏(绍剧),而我的哥哥姐姐们,除了绍兴大戏,还爱看京剧样板戏、越剧传统戏。我是家里的老小,像花朵一般,这边淋浴着父亲的阳光,那边享受着哥哥姐姐们的雨露。今天和父亲看绍剧,明晚和哥姐们观京剧、看越剧。一来二去,我看的戏文最多,戏路最广,会唱的段子自然也多。甚至有几出戏,我能将唱段和读白,一字不漏地唱念出来。乐得父亲一个劲地夸我“唱得好”。但真正让我自己感到“唱得好”,是初一年级的那次样板戏比赛。我上初中时,正是样板戏的天下。我们的语文教材,简直就是样板戏的第二剧本。学校里也常常会组织学生开展样板戏演唱比赛。那一次,我们六个初一年级的班级一起比赛唱《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一段。那个场景过去四十多年了,可我依然清楚地记着——这段唱比较难,班上同学唱得鬼哭狼嚎的,难听死了。我们唱时,教我们音乐的金老师,走到了我的身边,侧着耳听我怎么唱。等我唱完了,女老师兴奋地像座山雕(《智取威虎山》中一角色)得到了“联络图”,大声宣布:“这次样板戏比赛,我发现了一个苗子,就是——他!”掌声,像雷,又像风,持续了好长一阵子。这以后,金老师经常为我单个“洒水”,我对于戏曲的兴趣便如饥似渴地疯长。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发现我会唱戏的金梅老师,来自杭州,因个人问题下放到乡下,第二年,听说她调回家乡海宁去了。自此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但直至今天,我时常在梦里谢她。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我们绍兴组织市级学科带头人评比,我被推荐参加。就这样,我从乡里,杀到镇里,又从镇里比到县里,最后参加绍兴市教育局组织的终极评比。那一天,我们七位从各县(区)选拔上来的语文教师,聚在一地,借班同上五年级的《五月端阳》一课。轮到我了,虽说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但由于比赛紧张,我一开课就漏掉一个介绍屈原生平的环节,快到结课时我才想了起来。要补上去明显是个破绽,不补,绝对是瑕疵。忽然,我想起了前些天唱过的越剧《屈原》,于是,我装作自然地过渡道:“《屈原》的故事书里有写,戏里有唱,有一出越剧叫《屈原》,想不想听?”学生们一听语文课上还有戏可听,都来了精神。我趁机说:“下面老师要唱的这段越剧,是屈原的自我介绍。你们好好听听,越剧里都唱了些什么?”于是,我清唱道:“屈原事君已十载,平日为人王明白。奸臣若是来陷害,分明另有诡计在……”通俗易懂的唱词,委婉动听的曲调,加上我有板有眼的演唱,引得孩子们和听课评委的满堂掌声。事后,评委们说,何老师的文本拓展环节处理得很好,用家乡的越剧带给学生视听的享受,既介绍了屈原的生平,又丰富了课堂形式,增加语文课的文化色彩。结果,我的评比“流畅得就像荷马的诗”。我偷笑:所有的阅读还真是误读。哪里是课堂拓展,明明是以唱补缺。一俊还真能遮百丑!不过这次“遮丑”,确实给了我一个非常深刻的思考:戏文既可以用来拓展,那可不可以用来导入或过渡?甚至,直接用来教学?2015年,那是个秋季。我在一家著名教师培训机构的活动上,面向着来自全国各地的4000余名小学语文教师,开出了第一节真正的戏曲剧本教学课“梁祝·草桥结拜”。我让学生读剧本,赏剧本,品唱词,写剧本,唱唱词,评剧本等语文实践活动。在这节课里,我有两次戏曲演唱,一次安排在课的开始,演唱了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当中的第一句唱词: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一位,祝英台,秀丽聪明。唱腔伴着字幕,通过这样的形式,既保证了“文本”阅读,又体现戏曲的属性,将他们引入下一个戏曲剧本的阅读环节。第二次演唱,可谓是助推整节课的高潮。这一个环节,我安排在学生根据所学的《草桥结拜》,将《白蛇传》故事中的部分内容改写成唱词。我的现场填词,现场配曲演唱,既是对学生创编唱词的评价和鼓励,同时,也让学生体验了一回戏曲唱词的前世今生。课堂效果出奇的好,两次演唱之后,长时间的掌声,淹没了我的讲课。孩子们学得雀跃,也许他们此生从没学过这样的语文,除了听说读写,居然还可以又唱又念。一下课,我被好几十位从体育馆看台上奔过来的青年教师围住,女教师居多,有找签名的,有求合影的,有要拜我为师的,让我切切实实地体验了一唱走红的感觉。这个说你的越剧真好听,那个讲回去就学。我只当他们在说客套。我觉得这些吃着苹果,玩着“苹果”的超男快女,对传统戏文的感情,有请时间考验的必要:戏文,不适合在太快乐太现实的日子欣赏。大多数戏文美丽但不鲜艳,更不耀眼。比如《牡丹亭》,人鬼情未了;比如《红楼梦》,死了还要爱;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人间难成连理枝,只能死后成双对。戏文,一如被日光遗忘的青苔,虽也青春,虽也开花,但终难在时代的花田里,落地生根,吐露风姿。然而我欣喜地发现自己的武断。今年春节开学后,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一名大学生来看我。她告诉我,她从小喜欢我的越剧,在我的越剧兴趣小组里,学到了好多戏曲段子,现在北方读大学,她在学校里组建了一个越剧演唱社,教北方人唱越剧,唱古诗。我大喜。无独有偶,前些天,我看到学校长廊下,四年级的几个孩子在唱越剧“我家有个小九妹”。见我过去,有个叫金可凡的小朋友,不无期盼地对我说:“何老师,这学期你还带我们越剧社团吗?”我想起去年期末说过,下学期我可能不带社团的事,没想到这些孩子一直记在心上。我问:“你们真的爱唱戏?”“真的爱唱!”孩子们异口同声。是的,我有理由相信:戏文一如他“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代名词那样,终究会有爱他的“情人”,会有“中状元”的时候。也许,越是住上现代文明的殿堂,越会令人向往传统文化的草房。历史的脚步是圆的,到这个时候了。(作者系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金近小学校长,主编出版《中华戏曲文学读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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