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剧中触动人心的情感,多在于“不常在”之处。如侠骨柔情、弱女衷肠、英雄末路。戏剧观众不介意情节的模式化、人物的符号化,他们享受的就是这个爱憎分明的世界,这种简单明了的秩序。
在粤剧表演中,有一个小分支,比我们熟悉的广府粤剧更传统、更浓烈、更有侠气,他们因循守旧,保留了更多现代粤剧已失传的排场和功架。
这就是下四府粤剧,有点土气,有点狂野。正是这点土气,成了传统的保鲜剂。
乡土粤剧,礼失求诸野
下四府粤剧从来不是粤剧的主流,但从前并没有现在这样孤独。
清代广东分设十府,包括上六府和下四府。下四府即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今为海南省)。粤西下四府班与阳江班、粤东惠州班、粤北北路班合称“过山班”。“过山班”主要活动于农村,交通不发达,较少与外地戏班交流。又因道路崎岖,携带装备不便,他们多演简单剧目,忠奸分明,扬善惩恶,艺术风格淳朴严谨。
下四府班以酬神演戏为主,常见家庭班,成员稳定,班规严格。每年正月初一至元宵,各村竞演,形成春班的习俗。乡村演出地形空旷,演员唱腔激越,百里可闻。由于舞台简陋,演员更注重动作表演。观众也喜欢追求强烈的视觉冲击。戏班保留了较多粤剧传统排场和南派技艺,表演火爆、粗犷、炽烈。传统粤剧的武打套路自成体系。北派追求身段美,轻灵飘逸。南派则雄浑有力,硬桥硬马,追求对打的逼真效果。民国初年,粤剧舞台上的武打动作均用真刀真枪,俗称“打真军”。兵器重二三十斤,在台上呼呼舞动,金属碰撞铮铮作响,观众看得气都透不过来。
阳江班出过不少知名武生。冯天佑在《三气周瑜》中有著名的“呕真血”表演。周瑜见诸葛亮船上挂着“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吐血。演员果然在台上大口大口吐血,观众目瞪口呆。原来他用中药苏木煎水,演出前喝下,再用气功逼吐出来,鲜红如血。
北路班主要活动于粤北山区,多在“开灯”、“跳牛栏”等传统活动和神诞日演戏。戏班常与“南无先生”一起谋生。有人家做法事,往往是上半夜打醮,下半夜就加几个乐师演戏。演员生活艰苦,表演风格古朴粗犷。
惠州班又称东江班,民国惠州赌博盛行,赌场老板常请戏班驻场。有“花旦王”之称的千里驹,就是出身于惠州班。罗澧铭《礼记》之《顾曲谈》专门讲到惠州班对传统的重视:“他们每一角式,皆在腰际悬挂一个牌,写明扮演的人物,以便观众认识,又每场角色未上场之前,必先令检场人敲铜钲,绕场一遍,然后角色始登场。演至皇帝晏驾,皇后群臣,皆免冠脱朝服,披发举哀,这一点礼节仪注,非常讲究。广府班向来对于宫廷制度,茫然不懂,礼失求诸野,观此益信。”
奋身一搏,只为满堂喝彩
上世纪三十年代,粤剧“省港班”把“十大行当”改为“六柱制”,而“过山班”则在很长时间内都保留“十大行当”。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很多传统剧目在“省港班”已失传,而“过山班”依然在演出。
“过山班”并不是指“演员翻山过岭去演出”,“过山”本身就是一个传统排场,表现两夫妻被仇家追杀,仓惶逃避,一路翻山越岭的情景,包括攀绳、探海、射雁等高难度动作,是南派小武必须掌握的标志性技巧。
“过山班”擅长表演各类排场戏。传统粤剧有“卖箭”、“击掌”、“别窑”、“拦马”等近三百种排场,出自“江湖十八本”,经几代艺人雕琢加工而成。《六国大封相》、《八仙贺寿》、《仙姬送子》这类传统剧目,如今只能在下四府戏班中看到了。“过山班”中的阳江班、惠州班、北路班,已成为历史。
古老技艺失传的原因,客观上是因为有些动作太危险,容易对演员造成伤害。如前面提到的“打真军”,常有误伤事件。“呕真血”,每呕一次,下台都需洗胃,过程极为痛苦。“天井大翻”是演员把跟斗大翻表演到登峰造极,在台上连打十几个大翻,最后一个“半边月”打到台沿,身体腾空向观众飞去。观众吓得向两边躲避,观众席空出一片,像民居的天井。谁知演员又在空中一翻,跃回台上单脚站立,赢得满堂喝彩。
以往粤剧伶人地位低下,生活艰苦,为能得到观众多些打赏,不惜奋身一搏。但从艺术上说,这些高危动作更接近杂技,艺术性不高,难以创造出令人如痴如醉,回味无穷的唱腔与身段。
轻武重文,刚勇气场难寻
杂耍式动作在戏剧舞台的减少,未尝不是一种文明。“平淡”的表演,更有利于演员在细微处雕琢角色,追求形神兼备的造诣,更堪品味与回味。
然而轻武重文的趋势走到极端,又令粤剧有了一种病态的苍白。
白驹荣在《四十年来粤剧表演艺术的变化》中说:“其实,南派武功有它的独特风格,老叔父老前辈穿起盔甲表演将对将的大战,他们的寸度准确,靶子轻快,英姿勃勃,表现有力,看来俨然战场交锋,大获观众的赞赏和喝彩。这是与平时的苦学苦练分不开的,没有长期苦学苦练是办不到的。”
陈非侬《粤剧六十年》也提到:“老一辈的粤剧伶人,都学过功夫,都有一定的武艺,有些还身怀绝技。粤剧伶人学习武艺,一方面用来强身自卫。一方面是职业上的需要。因为不少的粤剧功架和排场,不少的剧目,如果没有一定的武艺基础,是无法掌握,无法表演的。”
如今,还有多少年轻粤剧演员,愿意这样长时间苦学苦练?
去年6月,香港西九戏曲中心邀请著名京剧演员裴艳玲和粤剧演员阮兆辉进行了一次对话。
裴艳玲说:“我们谈艺术,其实是谈信仰。我以前看广东戏,有很多好的东西,那个蟒袍真好,舞台设计也好。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还有吗?现在跳加官、跳财神我们都没有了。我觉得这个老的程式不能丢。现在的孩子,就会十五分钟的《挑滑车》,急功近利。他们每学期要汇报啊,要是一学期就学一套把子,家长也不乐意。”
阮兆辉说:“传统还是有的,只是最老的戏,少人去继承。以前是师傅教徒弟,现在是徒弟教师傅。‘老师,我明天要起霸,你今天教我吧。’”
裴艳玲和阮兆辉的对话耐人寻味。如今的戏剧表演丢了很多排场,却讲究起另一种“排场”。著名京剧演员于魁智在香港戏曲节和观众座谈时谈过一些感慨。于魁智在国家大剧院演《赤壁》,真是提心吊胆。诸葛亮在赤壁上观风云。人造赤壁十分巨大,剧场的地毯太豪华,轮子转不动,只好命二三十人在台下推。他扎稳步子向后倾,观众觉得很有子午相,其实他是怕摔倒。于魁智说,《赤壁》这样的大戏,是专为国家大剧院打造的,根本就带不出去,没有生命力。
吴川粤剧团去年排演了新编南派粤剧《南宋孤鸿》,重现许多失传的南派武功。大锣硬弓,龙蛇飞舞,每场演出都人山人海。一位观众说,看这样的粤剧,又有了小时候看戏时凑近舞台,锣鼓催天,听着台板咚咚作响,扬起半尺灰尘的那种气氛。锣鼓催天,英雄忠烈近在眼前,就连趴在台前吸尘也是一种享受。
尘土飞扬,转眼间“下四府粤剧”已到了申遗的境况。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上,湛江粤剧团的《风雪山神庙》,向观众展现了南派粤剧勇武刚烈的气场。风雪交加,四顾茫茫。林冲夜奔,英雄末路。而传统粤剧本身,亦是一场夜奔。即便如此,我们也要演得义无反顾,天地动容。
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南派粤剧功夫(摄影孙宁)
南派粤剧《南宋孤鸿》剧照
伏虎、降龙等传统粤剧功架
南派粤剧《风雪山神庙》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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