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戏曲表演艺术中唱法的问题,我钻研得还不够深。现在我主要是谈谈自己对唱腔的学习和摸索过程。
戏曲演员学唱的最初阶段,总是离不开吊嗓的。我开始学戏的时候,也是按着粤剧传统的吊嗓方法进行联系。一清早就在山头或在广场上,对着小坛子或嗽口盅,放声地喊着“合——尺——上——士——工”等音阶。吊嗓时,还用绸带紧缠腰腹。这种方法对初学吊嗓的人是有很大帮助的,它可以使自己腹部用力量的感觉加强了,使气息比较容易集中地吐出来;同时,声音被坛子盖着,便于练学者检查自己的唱法和扩大自己的音量。这样经过一个时期锻炼后,我的声音真是结实了一些,不像开始时的浮而无力.可惜后来因为环境的变迁,没有把这种练声方法继续下去,而只是在演出过程中摸索着一些经验,那时我在广西各地演出,演出场所条件很差,经常在一些容有二三千人的四面通风的大竹棚内演戏,也没有扩音器设备。为了使观众都能听得清楚,不得不要求自己的声音尽量放大,吐字尽量清楚,用气尽量集中,也促使我不得不探求一种省力而持久的运气方法。这些摸索都是在缺乏指导的情况下进行的,有时在自己边唱边想、反复唱不断想的推敲过程,也会有所收获的,但还谈不上对唱工的研究。这使我经常感到苦恼。过去不像今天,今天我们的戏曲学生有很好的学习环境,需要学什么就有人教什么;当时我们只能像瞎子走路一样,长时期地徘徊在“唱工”大门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由于我不断地在演出中锻炼,声音比以前响亮了些,但是总使人感到生硬乏味。唱法上又不懂得把声音尽量推前,更未懂得用口腔去控制声音,所以声音显得尖窄刺耳。至于唱是为了什么,怎样才能够唱得好,演唱时气息不继时应该怎样办等等,更是一无所知。因此,我非常迫切地要求学习,哪怕是一点点的机会,也绝不轻易放过。当时,我主要是向前辈们、特别是向广东粤剧界前辈们学习。可是由于没有分析和研究他们的唱法特点,没有充分理解到他们的演唱技巧在处理不同人物、情节时的具体运用,只是生吞活剥地把学到的东西都放到自己的唱腔里去,这样是自己的唱法显得比较杂乱。但是这对我还是很有帮助,这也许是融会贯通以前的一个必经的过程吧。
从1948年开始,为了使自己在表演上的身段和基本功能够得到提高,曾请过京剧前辈王福卿老师教我。虽然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学身段,可是老师的要求是必须先学唱,懂了曲词后才学表演。当时学的几本戏是《花田错》、《穆柯寨》和《虹霓关》(二本)。这些戏都不重唱工,我用广东腔来学京戏更是唱得不伦不类。可是通过这一年多的学戏,对我的唱法倒有了很大的启发和帮助,我感觉到京、粤剧的唱工,尽管由于语言不同在发音吐字方面有较显著的区别,但掌握语言表达能力的道理却是一样的,特别是在气息运用这方面,更是大致相同,都是要求运用丹田气息把声音送去,在王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懂得了掌握呼吸的门径,摸索出在一段长腔中的换气处理方法,减少了过去那种一句还未唱完,便感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现象。同时,我还把京剧的一些唱腔有意无意地融化在自己的唱腔里去。这不仅丰富了自己的唱腔,在表达剧中人物性格和感情的时候,也有了一定的帮助。如在《搜书院》中“拷莲”一场,翠莲为了避免夫人的无情拷打而说明真相的时候,我有意地把翠莲那句“夫人容禀”的道白,运用京剧道白的方法拖长声音来处理。我想,这样会比我们粤剧原有的道白处理,更能显出翠莲的性格,比较符合她当时无奈而又带反抗情绪的口吻。
又如《焚香记》的《打神》一节,焦桂英向城隍哭诉自己遭遇的时候,其中有一段唱词是:“王魁薄幸偏荣耀,桂英情重却身堕在奈何桥”。桂英在唱这段词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我想,假如在这里安排一个长腔,一定更能表现出角色当时的感情。可是粤曲原有的“二簧”调的拖腔,不能把桂英当时的心情充分表达出来。为了适应剧中人的需要,就必须有所发展,现在我所唱的拖腔的旋律,就是在京剧中吸收过来融化在我们的唱腔之中的。
运用吸取别人所长、补自己不足的方法去处理我们的唱腔,对一个演员来说,我想是许可的。
我在学唱的过程中,还有过一段时间是学习唱歌的方法。虽然学习的时间并不长,可是经过这一学习,我的声音比过去显得圆润了些,气息也比以前宽厚多了。我认为只要我们学习得当,符合实际需要,那就不论是土、洋、南、北的唱法,都可以取其精华,作为自己的养料,使之能恰当地为我们所用。
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我常常把学习得来的心得,和自己在演出实践中得来的一些实际感受,拿来对照,发现有许多地方都比较一致。有好些道理在过去的实践中已经感觉到,只是自己不敢判断是不是正确。如过去自己在演唱时,声音并不是很稳定的,有时能够靠前,有时则比较靠后。在能够靠前的时候,声音听去较好一点,自己也就感到舒服些,唱得比较省力,大师不是正确呢?自己不敢判断。又如,过去在唱法不同高低的腔调时,用气和声音振动的位置是感到有区别的。唱高音时,振动的位置是在头的顶部和面部;唱不太高的音时,用气息的部位和唱高音时不一样,用腹部力的声音则是在口腔的前颌,而不是在喉头。唱沉腔时,则感觉气息还是从腹部发出,而声音振动的位置则有些降到胸部去,如果能避免在喉部用力,那么这种唱法都是我感觉比较舒服些。我知道控制气息是演唱高昂声腔和低沉声腔的关键,声音的强弱主要应由气息来控制。假如不善于控制气息,唱腔的强弱或在拖腔的过程中,就不能运用自如,或弄得前松后紧。这种情况偶而不注意,还是会容易犯的。
一个演员在演唱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自己的具体条件,要有意识地发挥自己的声腔的长处,避免自己的短处。无论吐字或是唱腔,一方面固然需根据剧情的需要,一方面也要结合自己的条件来考虑。在不影响剧情需要的情况下,为了更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也可以把吐字和唱腔作必要的更动。如口型不大好看,为了能够收到较好的效果,在困难不大的情况下,可把词的韵脚进行必要的修改,换上适合于自己唱的韵脚。又如,在曲调中沉腔过多,对我也不很合适。这时,也可以把曲调加以必要的修改,以便更好地发挥自己唱法上的长处,更好地表达剧情。当然,在处理这样的问题时,主要还是服从剧情的需要,不能牺牲剧情来服从自己。自己也应该设法克服困难。
正确处理语言与声腔的关系,对于表现人物思想感情有着重要意义。首先,我同意“字正腔圆”是衡量演唱技巧的重要标准之一。我在《谈粤剧唱工》一文中,曾经说过:“所谓‘字正’,我以为不是指把一个字像打石子一般打出来,而是用曲的声音把字烘托着,使之能清晰圆润地发出来,但又不能只着重声音一面而把字忘记了;‘腔圆’,就是字与字之间的过渡、转换没有棱角,不露痕迹,使人听起来如贯珠般一直接连下去。”这个说法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可以成立的。
戏曲中的唱词是经过旋律、节奏把语言美化了的。全国各地的戏曲音乐之所以各有不同的特点,这和语言有很密切的关系。不懂得掌握语言的音调语气和不懂得通过这种音调来表达感情,就很难唱得好。所以,我在《演唱札记》中,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要把人物的思想感情通过语言的音调融汇到长腔中去,是不容易的,但是,我要突破这个难关。如果我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是单纯为唱而唱,而是能够用唱来艺术地传达剧中人的思想感情,能够使唱作为一个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流露脱口而出。这样,观众对剧中人一定可以感到更真实、更亲切”。
如果我在唱时把词中语言感情轻轻地放过了,只着重在腔调上修饰的话,那就不能使观众在欣赏时得到更深的感受。腔调的高低抑扬和强弱快慢,都应该有它的目的性,都应该服从剧本的内容和人物性格,以及思想感情的变化。只有这样,我们的唱腔才有创造性,才更显得多彩多姿。如果离开了唱词和语言的感情,只是单纯卖弄唱腔,这只会使我们的唱腔的发展受到影响,更会使剧情和人物性格招致损失。相反地,如果腔调的变化能恰当地结合唱词的意义,那就能使我们的唱腔更好地表达出人物的思想感情。
在一出戏中卖弄唱腔的技巧是比较容易的,而对而对词曲含义的理解和对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掌握就比较困难。以我演过《三娘教子》和《蔡文姬》这两出戏为例,就曾经有过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
在处理《三娘教子》的时候,我把三娘这个人物的性格作了初步的分析。在塑造她的形象的时候,我是以青衣的行当来处理的。所谓青衣行当,除了身段表演的形式和程式以外,还包括了唱腔的安排。对于三娘的唱腔,我基本上是按着“平稳老练”四个字来处理的。希望这样可以表达出三娘这个善良厚道的中年妇女的身份和性格。她不能像《焚香记》中的焦桂英和《搜书院》中的翠莲那样的泼辣有力和活泼天真。在唱腔上,也就不能使用花腔,即便是稍为带有一点跳跃的唱腔,也尽量避免,尽力塑造出一个在旧社会受尽磨折而满脑子封建道德的妇女形象。
尽管《三娘教子》这出戏还可能存在着其他的缺点,但在唱得安排方面,我认为还是达到了一定的要求的。可是,在《蔡文姬》这出戏中,却有失败的经验。
蔡文姬出身于儒门硕学之家,博学多才。她早年失婚,又因战乱逃亡而远嫁异族,是一个生长在封建社会中曾经风云变幻、饱经忧患的人。我想,她应该是才智过人,又是遇事沉着的人。在她为董祀辩冤一场,我理解她当时是怀着满腔义愤的。她往见曹操是因为董祀受诬,和曹操据理力争,在她侃侃陈词的时候,应该显得庄严有劲。当时在曲牌的选择和唱腔的处理上,大体和蔡文姬的思想感情还算吻合,可是由于我理解得不全面,对文姬的身份注意得不够,因而在最后一段“反线中板”的唱腔,流于华而不实,使人有一种轻快之感,破坏了蔡文姬的性格当一些观众在看了演出后,向我提出来时,我才及时地认识到这个缺点,改成现在的“乙反中板”处理。突出了蔡文姬这个人物。
不同人物的思想感情,还应该有不同的表现的唱法。这个问题在戏曲中是最值得探索的。因为在戏曲中,经常是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戏,都使用相同的曲牌。如我在演《红霞》和《焚香记》这两出戏中,都有一段唱词是用的“长句二簧”这个曲牌。可是红霞和桂英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和思想感情,根本就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因此我也曾经怀疑过,这个比较抒情的调子,能否把红霞为革命牺牲、临危不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表达出来。在实践中,我从具体人物出发去运用“长句二簧”这个曲牌。结果整段唱词的曲调和节奏都起了无形的变化,而且有所发展。于是,我的怀疑打消了。
许许多多的旧曲牌,是能够和应该拿来运用的(有些是不能乱用的)但是,在运腔的时候,我们必须从内容出发,以唱词的要求作为依据,认真地分析唱词的意义,在这基础上来设计唱腔的表现方法。在这工作上,我首先对唱词进行反复的揣摩,结合角色的性格来体会这一段唱词的思想感情,然后再从整段唱词中确定哪一段或哪一句是全曲的重点,并且还进一步确定应该强调其中的那些字,以便更能表达出整段唱词的精神。这一步工作做好以后,接着便考虑如何进行音乐处理,如应该选择什么曲牌,或者需要创造新的曲调(当然这是属于编剧者和音乐工作者的工作范围),但与演员有着唇齿的关系,如何运用唱腔,什么地方应该使用“拖腔”,什么地方应该采用腔调的“高低对比”的手法来加强唱词的情绪等等。例如《焚香记》一剧中,“梨花落,杏花开,我夜夜思君和露立苍苔,到晚来我辗转在书斋外。只见人去楼空我怕把户打开,怕见你留下的衣襟宛似郎君在,却是人何在?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家属来。”这段词,我把重点放在“只见人去楼空我怕把户打开”、“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家属来”上。这样就有力地表达出焦桂英那种离愁别苦和对王魁怨恨情绪。
近些年来,在党的教育下,还使我认识到了学习传统、继承传统和革新传统的相互关系问题。我们粤剧的传统曲牌比较多,音乐和腔调都比较优美动听,这给我们演员的演唱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可是在工作过程中,我却感到它并不能完全满足需要,还应该加以改革和发展。以《三娘教子》为例,《三娘教子》原来的剧本,整出戏只用一个“二簧”调。这样,在腔调中显得过于平凡,不能充分地表达出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经过多次研究,后来决定突破常规,按剧情于人物的需要修改词句和丰富曲牌。就是对原有的唱腔结构,也作了较合理的改动,而不受其限制。如三娘自报家门后所唱的“二簧慢板”的“王春娥”一句,
这个“娥”字唱成上声。这样,唱起来就变成了另一个音,而不是“娥”字了。我现在按平声去唱这个“娥”字,并且把唱法改了。这样既避免了产生歪曲字音的现象,也比较合乎旋律的规律。尽管有些人笑我不懂传统唱法的规矩,但我觉得这样做还是对的。因为传统板腔应该为剧情的需要服务,而不是让我们为传统板腔服务;传统中不合理的东西,是应该被剔除或纠正过来的。我们继承传统是要革新和发展传统。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创造出社会主义的、民族的新的戏曲。
最后,我还想谈谈关于念白的问题。曾经有一位老师很严肃认真地对我说:“演员们在唱、做、念、打这入门功夫当中,念白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的确“念”这一门功夫比唱更难掌握。“念白”没有明显的旋律,只有音调上的抑、扬、顿、挫,但却要充分地适应着角色的思想感情,随着角色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而变化,在《关汉卿》在中“狱中”一场,朱帘秀和关汉卿谈及王著之死的时候,朱帘秀有这么一段念白:“对啊,王著因奸被捕获,临刑之际,还高声大呼:倘若我王著死后,定有人把我的事迹写上一笔。这等英雄义士,正是你我要歌颂之人,也只有你才能写得出好戏,不知汉卿你可有此心呢?”
在念这段白的时候,我用“抑”的方法去处理那句“临刑之际,还高声大呼”,用“扬”的手段去处理那句“倘若我王著死后,定有人把我的事迹写上一笔”。我之所以这样安排这句词作为重点,这与朱帘秀和关汉卿的处境有关。这可以激励关汉卿去成仁取义。至于最后两句“也只有你才能写得出好戏,不知汉卿你可有此心呢?”这表示了自豪和期待的心情,则先后用挫、顿的方法来处理。
总之,在我们的念白中,如果能够理解词句的起、承、传、合。把音调的抑、扬、顿、挫掌握好,念白时还要注意如何运用气息的问题。念白的气息比唱得时候还要提高,但要松弛,才能够使字音有分寸地吐出来,达到应有的效果。
演员的工作和音乐工作者的关系也是十分密切的。我在处理唱腔或创造新腔的时候,经常和搞音乐的同志们互相切磋,互相推敲。如《关汉卿》一剧中的“蝶双飞”和“沉醉东风”等新腔,就是这样逐字逐句地研究产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确定,这些新腔是否已经达到成熟的程度。但是经过这些新腔的创作,我更加认识到互相合作的重要意义。只有密切合作,互相学习,才能够使继承和革新的工作,使戏曲的演唱艺术不断提高,不断地向前发展。
最后,我还要声明一下,这只是我的粗浅见解,很多地方还要请教戏曲界的老前辈和同志们。由于我的理论水平、文化水平的限制,其中一定还有很多不正确的地方,请同志们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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