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深圳,谁在消费粤剧?

谁又在亲近粤剧?

“粤剧成功申报世遗后,我压力很大,申遗难,申遗之后的事更难。”上周六,中国粤剧网的开通仪式上,红线女忧思重重。

申遗成功,欢呼声中藏着隐忧,到了“遗产”这二字,多少透露出危机。纵使台上芳菲竞艳,俊彦辈出,民间若无捧场,也是青黄不接。

广州尚忧,深圳何为?原住民分散地迁入各栋高楼广厦,城中村内空留大音箱播出的流行歌曲和跳舞音乐,你望望染灰的一线天,难道指望能听见咿咿呀呀宛如天籁的子喉?你再望望哐当作响的建筑工地,难道指望那浑厚甘醇的平喉笃悠悠地穿透出来?这岭南的土地上,还有谁在唱那一曲家乡的粤韵?

1 演祝英台,潮汕小女孩日日讲白话练发音

“杨宗保”在认真地擦黑板。

其他孩子嘻嘻哈哈地任他一边擦,一边用粉笔画出各种小乌龟、火星文、苹果树……不同的是,他们有的脸上浓墨重彩,头上梳扎插戴,有的身上着了金线绣蟒,有的背后插了六支彩旗。讲台上摆着一盒草莓味的儿童装牛奶。

“不要把别的班的东西弄乱,快回来!妆还没化完呢!”梁永基在教室门口拍着手吆喝。

他不是学校的老师,却是学生们的师傅。作为一个从事了20多年粤剧行业的老演员,看到学生们生气勃勃的样子,他有衣钵被继承的欢欣。他的正职是深圳市南山区粤剧团的副团长,团里和他一样受聘于南山区这所海湾小学的,还有另外两名老师。今年年初起,每逢周二、四、六,他们都要搭乘公车过来,尤其梁永基住得远,每次都要花费一个小时以上。

这么辛苦,报酬几何?“也就是一个月几百块的车马费。”他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我们看重的不是钱,你看看他们唱的。”

一曲《登仙化蝶》,梁山伯和祝英台宛如穿梭云雾之中,女老师吴玉琰数着拍子,哼着曲调,与孩子们一同陶醉其中。“我自己连孙子都有了,但是儿女都不喜欢唱粤剧,看到这些孩子学得那么认真,好鬼开心!”她爽朗地大笑起来。

果真“好鬼认真”,演祝英台的张可欣,天生的美人坯子,问什么问题她都含羞不答,却对着镜子,认真地将额头贴片上的珠饰扶好,发现少了一枚,赶紧唤女伴:“拿果只俾我。”不算纯正的粤语,一问,果然是潮州的孩子。“我们学校的潮汕孩子最多,”培训组罗主任说,“但是挺奇怪的,学校也有京剧课程,本地仔爱学京剧,而潮汕妹喜欢唱粤剧。”果然文化无隔阂,为了使发音更纯正,这些孩子在日常的交流中也摒弃了最常用的家乡话和普通话,以尚不通畅的白话生涩起步。

“说起来,校长还是江西人呢,可是他每次戴着红领巾,坐在学生当中,认真听和他不同母语的这种戏曲,我就想这校长实在太有心了。”梁永基说。海湾小学先后成立了27个学生社团,而少儿粤剧社团是最活跃的。吴泽民一口气报了4个班,每天放学都被排满,他用非常冗长的句子表达出了“相得益彰”这个词,总之,他在武术队学的筋斗让他稳坐粤剧社的“一哥”,而在粤剧社背的诗文正好能到作文班里炫耀两下。

2 能打的“杨六郎”不知“穆桂英”是他的“妻”

戏曲进校园的模式,这几年逐渐在全国推行开,影响面广,效用可见。京剧作为国粹,近水楼台先得月,堂而皇之地编进了人教社的教材。在深圳,最早被推广的也是京剧。直到2007年,拿了少儿京剧小梅花奖的孩子们在宝安戏剧院做汇报演出,当时红线女也在场,慨叹不已:京剧都能唱得如此有板有眼,岭南的孩子,为何不能把本土的文化弘扬呢?

宝安区率先在福永街道的4所小学建立了据点。这条街道上本地村民多,许多村里都保留了年尾唱大戏的习俗,孩子们学以致用,大受欢迎。第二批4所学校再次增设,同期,市内的如海湾小学、向西小学也在这股“粤剧进校园”潮中脱颖而出。海湾小学自订了一套“粤剧入门培训计划”,第一阶段练基本功,2个月,40课时,训练身体素质和走台步、亮相等功架;第二阶段就可以练习套路了,指法、水袖功、把扇功、转身、翻身……2个月后已初具雏形;第三个表演阶段,一般的短剧、折子戏、常念做打都不在话下。

刚开始有人怀疑,这总共半年的学习计划,真能与过去的专业戏班子十几年积累的功力相提并论?事实上,上个月的第九届鹏城金秋社区文化艺术节上,海湾小学的粤剧社团一举夺得青少年组桂冠。“那出戏叫《南国红豆映海湾》,主要是显示行当,青衣、华联、须生、红绸舞、打筋斗都亮相了……等于现在玩的是‘串烧’。”梁永基说,为了调动起所有刚涉猎粤剧的学生的积极性,自己煞费苦心,才将各处折子戏糅合到一起,叫所有人有登台的机会。歌词也是自己填的,最后一句就是“粤韵风华,海湾学子舞翩翩。”起激励之意。

当然,以每周三次、每次1小时的教学时间,的确无法深入讲述每出折子戏背后的故事和历史背景。排练《穆桂英挂帅》时,小女主角将一双怒目瞪圆:“来者何人?!”而唱对手戏的10岁的何泽佳也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吐出:“杨宗保在此!”

整一罐的BB油倒在盘子里。趁着他们卸妆的机会,记者上前问何泽佳:“你知道杨宗保和穆桂英是什么关系吗?”他低头想了会,茫然地看着我。不仅如此,吴泽民也不懂,今天自己穿了一身黄袍,翻了30个跟斗,但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样的教学是否会仅停留在表层,而无法使孩子们真正理解粤剧的精华?”针对提问,较早将粤剧带入校园的宝安教育局教育科学培训基地主任潘世祥简单明了地回答:“我们是培养兴趣,不是培养名家。”在他看来,无论是粤剧还是其他戏曲,首先就是要符合孩子们的心理和生理特点。“说句老实话,孩子们想学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想弘扬民族文化吗?肯定不是,首先就是要漂亮,有趣,通俗。周杰伦的《青花瓷》、《菊花台》为什么这么多人爱唱?就是因为将古典信手拈来,套到琅琅上口的旋律当中。”他认为,精选每本剧目中最广为流传的折子戏,不是“断章取义”,而是在短期内最能吸引孩子兴趣的方式:“等到他们入门了,还有兴趣,自己会去钻研。”

3 港人在罗湖城唱LIVE,2500元包场

孩子大规模地学戏,多是政府行为,学校配合,专业推动,其实,纯民间的行为,属于中老年人的票友队伍,早已悄悄壮大多年。

你要是这个月经过罗湖口岸,能看到多处古色古香的广告旗“罗湖商业城曲艺社”。这个充斥了A货市场的场地,居然能有“曲林高手”?

按照地址找到商业城六楼西半楼,眼前一亮,一座空中园林豁然开朗。手的右侧,是六七间曲社,最内的“声威曲社”悠悠传出胡琴声,隔着玻璃门看,里头安坐沙发上的几位女士却热情招呼:“进来看看吧!”

桌上有功夫茶,有工尺谱,王小姐捧着曲谱在听她的好友“唱歌”(港人把唱戏叫“唱歌”),一位服务生细心地帮她修着脚。“这都是我们新开发出来的项目,免得客人在等位时无聊。”除了修脚,还有松背、美甲等,服务生一个下午就能赚1000多元。

一个下午在行内叫做“一局”,一家曲社从2点到6点是一局,6点到10点是另外一局,在这家,包一局从优计算,是2500元整。比起小学生们的免费教学,实在是贵得有点吓人,可是王小姐说,这比起香港实在是便宜太多,“香港一局均价6200港币”,才让她们这群港客,不惜每周过来两次。还经常不过瘾,续钟就按散唱的价钱,每分钟12元5,平时也可以就进来唱一支怡情,当然,一支粤曲唱完至少25分钟,也要300元起,顶得上去卡拉OK房唱一下午。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买点碟来配着唱呢?或者K T V也有粤曲可以点的呀?”忍不住将这个疑问抛出,王小姐却直摇头:“唔同架!卡拉OK的伴奏是定好的,你要就着它;师傅伴奏变作他迁就你嘛!”她解释,粤曲中的精华就是同一个人,每唱一遍,都有不一样的东西,而人和人的配合,最能适应根据状态、心情做出的变化,这是为什么老票友坚决不肯摒弃传统乐器伴奏,坚持要唱“LIVE”的原因。

朝唱曲房内望一望,共有10位师傅!俨然一个小型乐团,除了一般的乐团配备的高胡、二弦、扬琴、喉管等,这里还配了古筝、琵琶等,而这样豪华的阵容,只是为了台上两位唱对台的女士伴奏。老板娘说,这些师傅都是出自粤剧团,或者是骨灰级粤剧粉丝,出来的效果,果然与MIDI音的音质的不可同日而语。唱曲房门窗紧闭,服务员在外紧密监控着监控台,为她们录音,如果客户要求,这些录音可以烧制成碟,谁都能有一张自己的唱片。

“也要事先在家反复听、反复练,否则来这里开口忘调,不是白浪费了?”一曲《白蛇传》中的《断桥》终了,姚小姐走出来,而工作人员已经把刚才的录音母带奉上,并狠狠夸耀了下这位常客:“今天状态顶真好,食过靓米过来?”

4 饮茶、照相、美甲等消费都与粤剧相关

算算日子,从1997年起,王小姐一堆朋友已经越过火车站,从湾仔到当时的交通楼和港城商贸楼寻觅唱曲。“我们这是最早的一批,最初也就是1200到1500元一局,散场七八块,而香港是25块。你看现在升值多快!而且人民币还增值了!”

升值快,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香港粤剧粉丝靠着口碑发现了深圳的市场,众多“闺秀唱家”纷至沓来,到这里“操曲”,并固定成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曲可寄意,曲可为媒,曲可会友,曲自然也可传情,从一开始的三两好友,发展到后来的固定搭档,有的甚至是与内地的粉丝“珠联璧合”,还有人转身一变自己开起了曲社。

林林总总的曲社在罗湖共开了80多家,分布在昌湖大厦、港城商贸楼、交通楼和现今的曲艺园等地,成行成市,收入可观。算一算,每天每家曲社营业两局,一年就唱了6万多场,比任何形式的舞台表演都叫座。而唱完粤剧,港人总会顺便干点什么吧?于是,同片区的美容美甲、影楼、桑拿、咖啡馆、酒楼等相关行业也迅速发展了起来。深圳八骏文化企业发展公司的总经理谭旭勋曾估算,每次消费唱戏只占了1/3的金额,而另外2/3都是花在配套行业上。“节假日时,每天会有600多人来排队唱戏,平时也有上百人。”每年几十万人次,一年就能带来上亿的收入。

为了实地观摩,记者特地到曲社最集中的港城商贸楼一趟。仿佛掉进一个粤曲的资讯海洋,这里的每层楼和电梯里都贴满了各种粤剧培训班、服装租赁和演出的海报,随意按下10楼,映入眼帘的第一家就是“芯如影楼”,墙上挂满各种戏服摄影照片。“她们唱曲时不会穿戏服的,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也有的人是为了给自己灌的唱片弄个封面,就会到我这里来拍照。”只要花上最低几百块,就可以从宫廷、神仙、书生小姐的各种场景当中选上自己中意的一套。

走在廊里,身后拉客的服务员叫唤:“姐姐仔,整靓个手指去唱歌啦!”“饮D云雾茶嘛?润喉啵!”隐藏在这样的市井叫卖声中的粤曲声,倒似真正还原了它的草根性。社会的变化日新月异,娱乐的选择虽然越来越丰富,甚至让粤剧经历了十年噤声,但也不必过度悲观,至少,老人在唱,尽管稍嫌粗陋;孩子在唱,尽管还甚懵懂,只要有这么一群人在玩,而且能逐年“换血”,怕甚轻易消失?就像广东街头随处可见的凉茶铺,正是因为它“草根”,所以才会“春风吹又生”。(叶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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