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实录:
何 车:秦老师,首先很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很多观众和内行人,对您都很仰慕,很想听你亲口说一些过往的事,我想问问秦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入行的?
秦中英:我正式入行,食戏班饭是1954年。
何 车:那您当时也很大了,20岁?
秦中英:20多岁了。
何 车:您为什么不读书,入戏行?
秦中英: 人生是要讲点缘分的。我爸爸非常讨厌“戏班佬”,经常说“勤有功,戏无益”,他自己是不识字的。但事实就好像神推鬼使、阴差阳错,推我进来食戏班饭。
当时“土改”,我家是地主,什么都被没收了,所以我必须去担柴,不担柴就没有饭吃。下雨的时候,不能担柴,我就在家里写写剧本,我读书的时候很喜欢粤剧、粤曲。小明星、张月儿、张蕙芳、徐柳仙 四大女伶的名曲,我基本全部能背下来。百无聊赖就学人家写剧本。
当时,我在粤剧界一个人都不认识。但从报纸上知道,有个“华南文联粤剧研究组”。那时,有名的编剧都去香港了,只剩下“四大天王”:杨子静、林仙根、陈卓莹、傅炜生。我就写了一封信,连同两个剧本寄到“华南文联粤剧研究组”,请他们指正。不久以后,就接到傅炜生回信,约我出来广州。他问我是跟谁学的,我说我没跟人学,自己创作的。他说看你文字上有点根底,曲也比较熟,但你不懂戏。你想学编剧吗?我第一句就问能不能“搵饭食”啊?那时没有饭食,最重要就是食饭。他说要看你自己,做得好,不只饭,鲍参翅肚都有得食,做得不好,就粥都没得食。于是我就出来广州跟他学(编剧)。所以带我出身的,是傅炜生老师。我一直都很感激他。后来不久,我和陈笑风合作。当时,陈笑风刚从新加坡回来,是“当扎” 的时候。所以,我和他是一同起步。我在他们那班,陈笑风爸爸陈天纵(四叔),是很有名的编剧,很用心教我。因为我写的戏,是给他儿子演的,我写得好,他儿子就演得好。他用心教我, 我得益不少。
何 车:您(写)的第一个剧本是什么?
秦中英:第一个剧本是《张汶祥刺马》。当时我们家还是住在乡下黄埔南岗,没有公交车可坐,要踩单车出来广州跟傅老师写剧本。有一次,我踩到大沙地满头大汗。路边树头那里有个“飞发佬” 。在那里挂个镜子,帮人理发。他忽然对我说你不是秦中英吗?听说你在广州编剧,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就讲了《张汶祥刺马》那个故事给我听。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傅老师听。他说“这条桥不错” 。剧本写出来以后,交给光华剧团演出,主演是崔子超,古耳峰、蝴蝶女、陈飞燕。那个戏可以说是一炮打红。因为它很适合这四个人演。特别是古耳峰打南派,当时很少人打南派,所以很抢镜头。打藤牌,在舞台上一支枪“标”过去,离开人的脚只有几寸,一插插在舞台上,枪的尾部还在摇晃,满场喝彩。以后还是给粤剧团写,《三锏倒铜旗》、林小群、白超鸿主演的《血战榴花塔》、《薛刚反唐》。
世上的事不讲些缘分是假的。我为什么会和陈笑风合作呢?陈笑风那时刚从新加坡回来,卫少芳做班主,“娱乐剧团”蒋世勋是文武生、卫少芳是花旦,陈笑风是小生。排演莫志勤编剧的《白蛇传》。蒋世勋演许仙,陈笑风演鹿童,一句曲都没有。“法兰西王” (陈天纵)找到莫志勤:“阿勤,阿风刚从新加坡回来,你要给几句曲他唱下才行。莫志勤怎么回答呢?“四叔,鹿童都不是人,怎么说话啊?”一句就说到法兰西王出不了声。所以法兰西王就憎死他(莫志勤)。所以后来陈天纵带子女陈笑风、陈小华、陈小茶 组织百花剧团,就找我做编剧。我当时还是“失魂鱼仔” ,所以这些事都是神推鬼使、阴差阳错,我就跟着四叔和陈笑风合作咯。那时,我自己还是很差的,全靠四叔手把手教我的。
四叔最大的特点就是掌握观众的心理。一个新戏出来,一定要我坐在下面看,不是看一场,是看十几场,他在下面点评。散场就一定要我跟着观众出场,一散场,从平安戏院到第十甫,让我跟着那些人流,听观众的意见。他说在座谈会上的那些发言,全是假的,只有观众的意见是真的。戏不好,他们一出门口就“妈”了。晚晚演戏都让我跟着。于是一直和陈笑风拍档,从东方红剧团、广东粤剧院、广州粤剧团到他徒弟现在唱的曲。合作得很好。
何 车:没人像你这样威的,“大细鬼” 您都合作过,“大鬼”就是红线女,“细鬼”就是陈笑风。我听说过他们有些地方很难相处的,想听听你的经验,您为什么两个都“搞得掂”?
秦中英:其中很多甜酸苦辣,你们不知道。一个人难得老来讲旧时。那些老人家喜欢讲旧时,一讲就“认叻”。我一直都是跟着那些老艺人曾三多、叶弗弱、黄新雪梅,和他们一起做班,一起下乡。早上饮茶、中午食饭、晚上食饭,在茶楼和他们聊天。我就只有一个“听”字,从来不驳口。和老人家讲话,千万不能驳口,明知是假的,他是“认叻”的,你都要点头称是。你一驳口,他就不说了。你样样都说是,他们就和乐意讲:“旧时,我在新加坡同某某一齐做《大反鸡林国》,他又怎样做,我又怎样做的,我把他的风头都盖住了。”你就只能说是,我不理他好不好、对不对,我都放进口袋里。放到袋子里就是我的了。世界上,什么都是越用越少的,只有知识是越用越多的。我用的时候就拿出来,你不愿意可以不拿,也不是一定叫你拿的。你越袋得多,对你就越有益。
本来我出身得不算早,但传统排场、古老排场、古老的表演手法,我知道得相当多,主要是得益于和老艺人接触。另外,和陈笑风、红线女合作
何 车:我最记得在顺德龙江开会,你的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乡愿,德之贼也。” 我就想“大细鬼”好难服侍,您都可以“搞掂”他们,我就“搞不掂”,碰过好多钉子。现在说和谐,当代人真的要学这样东西,首先能够“搞掂”他们,好像“神奇老太” ,她今天和明天不一样的。
秦中英:第一点,我必须承认一样东西,我们编剧都是搞案头工作,我们缺乏的是舞台经验。演员是有舞台经验的。所以要有思想准备,要听演员意见。陈笑风和红线女有共通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两个人对艺术要求严格,都很有追求、很有抱负,这些都一样,凡是大艺术家都这样。不同的是,陈笑风比较深沉,红线女就比较率直。陈笑风和我是同时成长的,所以他不会太轻率不会太率直。红线女就想:我比你大很多,所以一有不同意见,她就相当率直地提出来。
我很少和陈笑风“顶颈”,因为他提的意见都考虑得比较成熟,我一般都可以接受。红线女就比较率直,我就经常和她“顶颈”,“拍台都试过”。不过,她人很好,“拍完台”两日,就打电话来,问“嬲完未啊?”艺术上有点争论是正常的,如果没争论就没进步。
其实我很怕和红线女合作,写个剧本给她看,她就会找中山大学、暨南大学的教授来看,看完以后提意见。我初初很反感,我说女姐,那些大学教授一世人学一样东西,历史教授就在历史角度要求你,语文教授就在汉语角度要求你,戏曲教授就在戏曲角度要求你,我就要学齐他们那么多人的东西,这个根本上是做不到的。第二,我写的戏不是给大学教授看的,是给市民看的。不是给他们看的,又找他们来提意见,不听他们的话,好像不够尊重,你听他们的话去改,戏就没人看了。但最后结果还是要迁就她(红线女)。后来发现对我的好处很大,逼我读书,逼我充实自己。
我和红线女合作,是“文革”以后,从《昭君公主》开始。《昭君公主》的合作也是阴差阳错的,红线女演的戏肯定是杨子静、莫汝城、陈冠卿他们(写)的,但“文革”以后他们都不敢写了。红线女要写《昭君公主》,那找谁呢?陈笑风就提出找秦中英。红线女觉得这事划不来,第一她不熟悉我,第二秦中英和你(陈笑风)是老友,肯定要帮着你的,于是她就怀疑地问“秦中英行不行的?”陈笑风就说“没所谓啦,写出来的戏,你还是要看的,你认为行就做,不行就不做。”后来(《昭君公主》)写出来,她就很满意。她还对我说:“我初初不敢找你写的,因为你和陈笑风是老友。”我说:“女姐,不是这样的。一个编剧者执起笔,就不会考虑任何其他东西,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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