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文化部春节电视文艺晚会,有一个排序相当靠前的曲艺节目:京韵大鼓、乐亭大鼓、苏州评弹和河南坠子同时登台。四个曲种虽为地方“小调儿”,可那做派,那节奏,那气韵,各臻其妙,一点都不逊色于那些名声在外的大剧种。在类似的盛大场合,京韵大鼓和苏州评弹是常见的,而乐亭大鼓和河南坠子在我差不多是第一次见到,非常激动。尤其是河南坠子,真是久违了,于今不期相见,感慨很多。
河南坠子的流行区域具体有多大,一时说不清楚,起码不止于它的名字所限的范围,就像豫剧。即以其名字所限范围而论,它的常规听众人数也近亿。正像人在自己的同宗族里免去称姓一样,河南坠子在它名字所标示的地区内免称河南,径称坠子或坠子书。它的爱好者甚至嗜好者,遍布河南城乡。即以笔者个人而论,河南坠子的声腔框架已经进入大脑皮层深处,成为一种格式或范式,以致于任何一段押韵的文字,像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琵琶行》、《长恨歌》之类,甚至纯粹写景抒情的《春江花月夜》,都可以被我装进河南坠子的声腔框架里哼唱出来。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坠子艺人何不用自己的专业演绎一下文学史上这些著名的诗篇?其实不止是坠子艺人,其他曲艺从业人士也一样,不妨尝试着以自己的曲调将历史上久享声誉的韵文复活到现代舞台上。 地方曲艺拥有广泛的地方观众,我们每一个人都隶属于自己的“地方”。地方曲艺给我们早年塑造的视听口味终生不会改变,且年岁愈老而所嗜弥烈。所以,在每年春节期间的文艺大餐中,应当多上一些由地方边角曲种组成的说唱艺术拼盘儿,以飨久餍流行歌曲的观众。从基因理论的角度来看,越是边边角角旮旮旯旯的曲艺种类,其文化基因意义越大,正如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是熊猫不是家猫。为保护戏曲文化基因库的多样性,小曲种更需要大拯救。
在政府组织的各种大型文艺活动中,多上这些边角艺术种类,便是最好的拯救方式之一。“小调儿”虽小,可是起码有上百年、几百年的曲龄,一方文化水土的积淀甚为深厚,而当红的流行歌曲许多是一夜的涌潮、无根的浮萍。所以可以说,前者是人参,最有宿根的。而且地方艺人为传承某个曲种(戏曲文化的一个基因),一辈子在现代媒体上没露过一次脸,也不够公平。所以把流行的艺术门类交给演出市场去发扬光大,而由政府出面组织的艺术演出活动,则流行歌曲要少,要有明确的存亡、继绝、举遗的艺术使命,留更多的“版面”给那些濒危的、有基因意义的艺术种类,就像社会保障要为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着想那样。
自电视媒体出现以后,作为一种艺术样式,地方曲艺之所以一直备受冷落,固然因其有地域局限之弊,更与艺术管理者和艺术从业者的心态有关。最明显的例证是,过去北京天桥,无论多么乡土的玩意儿都能上演,有看客,后来为什么纷纷绝迹?最深刻的根源是对乡土的一切的歧视:什么玩意儿,太“四旧”了,太老土儿了!在这样的社会氛围里,即便是喝着地方曲艺乳汁长大的乡下人的子弟,一旦晋身到城市,就忙不迭地像抖掉乡下带来的尘土一样尽力撇清自己早年在乡下养成的艺术口味,生怕露出自己品位不高、太老土儿的马脚。于是在大型的文艺活动中,地方曲艺于许多执事者无言的默契中被忽视忽略了。近年,老北京的手工艺品、老字号店铺又出现复兴的势头,厂甸庙会停办30多年以后,今年又恢复了,而且十分红火,为什么?城市化到一定程度将回归乡土。乡土气息成为都市人的稀缺资源,北京近郊的庄户旅游便悄然兴起。地方“小调儿”迟早会在现代大众媒体上复生,上述四种曲艺联袂即是一个征兆。
古人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有才华的乡间艺人其实是很多的。遥想几百年前,三国故事、水浒故事、西游故事,不都是长期滚动存活在民间艺人舌头上,最后被罗贯中、施耐庵他们所整理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河南坠子(其他曲种我不熟悉)里仍然大量存在类似《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美文,所欠的只是罗贯中和施耐庵们 河南坠子里有一篇“小书帽”——长篇坠子书开场前说唱的一段独立的小故事,题目我忘记了,梗概是一只蚂蚱生病、看病、病死和殡葬。开头两句我记得很清楚,是“红头蚂蚱得了病,绿头蚂蚱请先生(医生)”。中间情节是请来一个老鳖精给看病,病没看好,蚂蚱死了。我们当地能想到各种昆虫——苍蝇、蚊子、臭虫、跳蚤、蜜蜂、蝴蝶、蜻蜓……全来吊唁,还有一只癞蛤蟆也来哭丧。癞蛤蟆的悲痛欲绝我记得很清楚,是“癞蛤蟆听说蚂蚱死,一蹦多高大放悲声”。
这篇“小书帽”有20来分钟的样子,从修辞上讲通篇全是拟人,而且各种昆虫和动物在故事里的行为和身份与其天赋特性极其吻合,可以说是高度完美的韵文。那份俗俚之美,与《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里韵文的文雅之美,简直难分伯仲。听这篇“小书帽”,是20多年前少年时代的经历,可是它给我带来的惊叹和冲击,不亚于后来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不亚于后来读《诗经》里的《关雎》和《蒹葭》,以及《古诗十九首》或李杜苏辛的诗和词相信这样的美文很多,今天仍然活在于风尘中奔波谋生的民间艺人之口。我们应该发掘,应该让他们和它们登上现代传媒的大雅之堂。当年北京大学的一些教授搞民间谣曲的收集,思路很高,路子很对,但是毕竟不便,可行性差。现在地方的文化局、文化馆,除了送戏下乡,更应该于民间采风、发掘、拯救。送去和收来,这是必须的两翼。艺术产生在现代艺术团体里,可是艺术的本源在民间。它们在中华大地某山陬河曲犄角旮旯存在了上百年、几百年。虽然一直淹没不彰,可是都够我们感动、够我们膜拜的。赶上大众传媒和城市化的时代,它们见天日的时候不远了。
文化系统应该做一个全国普查,跟确定一二三类保护动物一样,确定出濒危曲种剧种,定出个一二三类,以便分轻重缓急去抢救。而一个重要的抢救措施就是提高它们在电视媒体上的露面率。另外,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乡土气息是重要的构成方面。在这个节日里,再“洋气”的中国人也平添几分“土气”。因而春节期间的电视娱乐节目中多用一些带有泥土气息的民间艺人,不一定就不叫好。泥土气息即是生命气息,即是传统气息,即是我们这个以农业立国五千年的民族的脉息。 (焦国标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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