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了一辈子画,也喜欢了一辈子戏;尤其是京戏,与我的艺术生涯结下了不解之缘。
早在少年时代,家乡常演“大台子戏”——河北梆子或京戏。尤其在修庙完工之日,要把新塑神像两眼(黑琉璃球)上的大白擦净:顿时二目炯炯,谓之“开光”——这个日子煞是热闹非凡!“开光”仪式那天庙前要唱好几天戏,周围几十里的老乡都赶来观看,我自不例外。从此便对艺术的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二十二岁那年赴北京学艺,进了“国立艺专”,正式跻入了美术界,但对京戏仍然有着浓厚的兴趣。
为了深入了解京戏,我常找行家来说戏,自己也试着“粉墨登场”。曾请杨派的丁永利先生给我说过戏,也和侯喜瑞、高庆奎、李洪春诸先生有交往,不时聊起戏中的奥妙,受益良深!1930年在杭州任教授时曾在“杭州艺专”业余剧团上演的《白水滩》里扮十一郎。记得在《别窑》里扮薛平贵时凭着自己的体会杜撰了一个上马的身段,竟然博得了一个满堂采,实出意外!那时我还常去西子湖畔“活武松”张英杰(盖叫天)家聊戏,亦获益非浅。
北京沦陷之后,我辞去一切职务,卖画为生之余也不忘学戏。这既是爱好,也是一种国破家亡的精神寄托。那时我常在前门老爷庙中,请武票纪文屏先生和短打武生票友刘俊甫先生说戏。由于刘先生常与谭鑫培等名角交往,肚里戏很富。另外对老生戏我最尊崇刘鸿声那高亢激越的唱腔。那时我的噪子还好,常在庙里仿着刘派唱腔吊嗓子,招来不少人看热闹。我还壮着胆子扮过武戏《铁笼山》的姜维。这种“票戏”的实践无形中滋养了我的绘画。
抗战胜利之后,我时常请尚和玉先生给我说戏。他人品甚好,没习气,没架子,诲人不倦。就是我穷的时候他也断不了来看我,每回来还没进门就是一嗓子:“苦禅在家吗?”(音若洪钟)四邻都能听见。
我最后一次“票戏”是在六十二岁那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会剧团上演的《群英会》里扮了一场赵云,厚底、硬靠的老路术“起霸”还算是勉强作下来了。
时至今日,我对以京戏为代表的传统戏的感情不仅毫不淡漠,而且历久弥深。因为我深切感到,京戏是写意的戏,是很高度的综合艺术。要想画好中国画,除了打好一切有关的基础之外,最好还得懂点京戏。中国写意画早已达到了追求气韵(神韵)的高度艺术境界,倘不知京戏,则很难体会到这种深邃的境界。譬如,京戏的本子原是一定的,程式要求也颇为严格。对此,艺术修养差的则只在路术上下功夫,做些“形而下”的表演过程。于是徒见其形,了无戏味。反之,那些造诣甚深的名角,则会在同样的一板一眼、行腔用字间以似有若无的微妙变化给人以别开生面、余味无穷的感受。其美妙之处真是无之不可,寻之又“无”,已达“形而上”的高度了。在“狂草”艺术行笔使转的“龙蛇竞走”之间,在书法笔趣入画的大写意笔墨中,也有类似的情形。如此神韵,只是就画论画便不易觉察,倘以京戏艺术与之相互参照则很便于体会。你若细心地品赏言菊朋在《卧龙吊孝》与《让徐州》中的唱段之后,就不难体会出大写意干淡墨中,笔断气不断、“笔不周而意周”的韵味。特别是《让徐州》中那句“众诸侯,分那疆土他们各霸一方”,实在是神韵充溢,痴醉心田!
此外,尽管京戏表演如同写意画一样需有深厚的功底,但绝不愿意在台上(纸上)显功夫,露“花活”,而追求自自然然归于化境。当年杨小楼上台好象不愿使劲似的,架式似散漫又不散漫。唱念也不觉用力,但诸般表演皆在体统之中,顺理成章,洒脱大方。虽不求台下惊叹其功夫,却可给人以天籁之美的怡然享受。正如写意大师八大山人的行笔仿佛于不思不勉中得之,却恰如“棉里藏针”;或云写决笔墨之中有一番“内家拳”的“太极气”。“形意拳”大师王芗斋先生说:“形不破体,力不露尖”,即近此意。
艺术需授人以真、善、美。好的京戏尤重扬善抑恶,褒忠贬奸。有个演秦桧的被台下的飞茶壶打破了头。群众从中了解了一些历史,辨明了是非曲直,深受教益。写意画虽多属无题之作,但也寄托了作者之心。我曾有感于周总理的平凡而伟大,在巨幅墨竹上题道:“未出土时便有节,待到凌云尚虚心。”以竹来赞喻周总理的人格、品质。为了强调这方面的意义,我多次向学生们提到京戏《连升店》里那丑扮的店家。他得知原先自己瞧不起并百般污辱的穷书生王秀才突然中了举,连忙将他父亲的衣服送来,亲自为“王大老爷”穿上,穿了一去袖还不放心地问:“你姓王还是汪?”待确切无疑之后,才穿上另一支袖。尔后倒退几步大哭说:“您穿上先父这身衣裳,简直就象我爸爸活着一样!”真把势利小人骂得痛快淋漓!当然,画好画尤需先有人格而后才能有画格。梨园行的从来都讲究个“戏德”,无此则没人理他了。干艺术的若目无群众,汲汲名利,巧伪钻营,自吹自擂是无以提高格调的。盲目崇外,了无民族自尊心也是与艺术无缘的。心灵不美,遑言善美?
我们还可以明显看到,京戏虽是从历史生活中来的,却不是把生活原样搬上舞台。它从行头、把子、道具、扮相、脸谱到唱、念、做、打,都与生活迥异而大大地夸张、规范、装饰化、舞蹈音乐化了。其中吸收了许多传统艺术成分,变成了一种综合的时空艺术,从而加强了艺术感染力。大写意也绝不以写真为极则,乃将意中的美形象归纳、选择、改造、综合,“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画家应是自己画面的上帝,可创造自己意中的万物,古人谓之“意象”。譬如齐白石的“虾”世上没有,它是大对虾与小河虾综合的形象。我画鹰即循此意,将几种鹰,雕之雄猛健美之处合而为一。当年仅为研究京戏的造形,曾用了几十年功夫搜集“脸谱”,也自画过“脸谱”,以备出版成册;而今虽已损失大半,但它以我的深远影响却不可磨灭。
梨园名角们很重视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当年余叔岩、时慧宝、王瑶卿的书法,荀慧生、尚小云的山水都不错。这会儿,张君秋、李万春二位也常在联欢时即兴挥毫。中青年一代的小生肖润德力宗齐派的大写意,“小花脸”李竹涵也在书法和戏曲人物上很下功夫,皆取得可喜成绩。作为写意画,历来最忌“胸无点墨”。古来写意画往往以诗的气质作画。大写意是多方面修养的结晶,殊非“傻小子睡凉炕,全凭气力壮”。
京剧艺术可供我们画者借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远非一篇拙文可予概观。可惜在青年一辈中,京戏倒不如一些甜俗曲子吃香。若长此下去,非但京戏发展有碍,对于此辈的精神气质也有渐失民族大雅之虞。
(原载 1982年第一期《北京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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