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看裴艳玲演钟馗嫁妹、哪吒耍圈、林冲夜奔、武松投山等折戏,无论是着装便装,一入情境,便致雄郁。看她虎跳豹跃、悲歌慷慨,尤其于翻转腾挪之际,歌唱声息不断,且越发沉雄顿挫、气发丹田,功力令人咋舌。这种高难度的功夫,恐当今独此一人!观者则真切感受到力的冲击,喟叹于燕赵之风的激烈。有时偶发冥想:看她演大戏则若何?近看《响九霄》,满座始终群情激昂、“好”声汹汹崩屋,始知裴艳玲之技于塑造历史悲剧人物尤具独特效果。
“响九霄”乃清末梨园风云人物、河北梆子名伶田际云艺名,仅由名号可知其唱技响遏行云,否则不当此称。其演技又京、梆两下锅,文武生旦不挡,戏路宽广、名震燕赵。尤其他曾积极参与戊戌变法、失败而流亡,留下梨园艺人勇赴国难的一页,其行为可歌可泣。裴艳玲早就想演响九霄。裴艳玲擅演一身正气、侠肝义胆、疾恶如仇、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最适合其风格路数的是悲愤人物,她又同样京昆梆文武生旦不挡。于是我们看到,以其雄慨的气度、精绝的技艺,年过花甲的裴艳玲在舞台上生动鲜亮地敷叙了这位爱国艺人的悲剧人生,给观众带来饱盈的审美享受、留下深沉的历史感喟。
戏中裴艳玲的登场出人意料。这位名震遐迩的武生英豪、巾帼丈夫,首先却是以绰约万态的九天仙女装束和字正腔圆的青衣歌喉现身的――原来她是在表现响九霄反串旦角戏《斗牛宫》的演技,一句清丽婉转的京剧南梆子“驾祥云离却了灵霄宝殿”就赢了个碰头彩。这一段戏是反串中的反串,裴艳玲以女扮男、以男演女,实现了角色身份的双重跨越,展现了其表演阴柔婉约一面。继而响九霄回宅,恢复丈夫之身,裴艳玲开始演他练功授徒,展示的武功和讲授的戏理,既是响九霄的,更是裴艳玲的。而当她唱到“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梦里魂里都是戏,我是一个戏中人”时,观众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响九霄在唱还是裴艳玲在唱,传达出的是他们形影交汇、身心交融的共同心声。主动请求为谭嗣同冒险向光绪皇帝传递变法密信,塑造的是响九霄的铁肩担道义精神和舍命勇气,为慈禧太后演出戏中戏《蜈蚣岭》,武松投山则是展示响九霄决绝意志——这里,扮作行者的武松手中一柄柔弱无骨的拂尘,被裴艳玲运气发力,舞得虎虎生风,她咽呜叱咤,襟袖带风,手中拂毛根根若剑戟,力度到时,锐若刀劈斧剁。变法失败,清兵抓捕中,心爱的晓霞为响九霄挡住枪刺而身亡,之后裴艳玲有大段的哭坟唱腔,酣畅淋漓,爆若裂帛,声出丹田,情冲九霄。尤其中间锣鼓丝弦全部停顿而吟唱的四句“无丝弦呀无音调,唱声咽呀舞萧条,这别样的滋味天下谁人晓,谁人晓?”曲折尽致,气如游丝,声咽情竭,催人泪下,是为“绝唱”。紧接着则是谭嗣同被杀后响九霄悲愤欲绝朗诵祭文的一段喷口念白:“大清社稷,沉睡不振,谭君变法,壮志未酬!祸起萧墙,谭君大——节,引歌赴义,气贯长虹!……”裴艳玲念得沉郁顿挫,苍劲雄浑,字字铿锵,句句咂血。听后让人情绪为之激荡,心灵为之震颤。
这是编剧杨舒棠和导演石宏图、叶红珠以及众多舞台工作者根据裴艳玲的舞台特长与技艺潜能为之量身定做的一部大戏。整部戏结构得十分巧妙,把裴艳玲唱念做打集于一身的功夫、表演跨行当跨剧种的特点进行了集中展示。而这一切又都是为塑造响九霄这个人物服务的、为表现戏曲艺人铁肩担道义的爱国情怀服务的、为创造剧中的悲剧情境服务的,因此戏情感人、戏艺动人、戏神化人。剧本截取田际云参与变法最终失败浪迹天涯一段故事来展现他勇担国难的人格,虚构他与爱徒晓霞的一段生死离别情来体现他的儿女情长,结撰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戏曲框架。中间写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及谭嗣同的变法斗争为荡开的一笔,正面表现了田际云所参与的变法斗争的险恶与残酷,加深了剧作的内涵,又处理得简洁明了、笔墨经济。而这看似无心的设计,却又为裴艳玲的中场换装和休息提供了时间,使她能够在前后的重场戏中大展风采。裴艳玲于是表演出入于戏情戏境里外、出神入化,情感游走于人物角色之间、情景交融。最终戏归于对人物的倾情塑造,完整展现了一个有着悲剧人生的戏曲艺人的精神世界。编剧杨舒棠因而实现了他的追求:“戏曲文本应当在继承戏剧文学精神的同时,给舞台提供更加广阔的表演空间,让观众在艺术审美的娱乐中,自然而然地将文本传达的思想情感渗透到心灵之中。”
此次演出,河北省京剧院的队伍显得格外齐整,表演的台风严整,充分体现出了“一棵菜”的整体精神。整台加工精致的布景、解意传神的灯光,尤其行云流水般的唱腔和音乐设计,都使这台戏具备了较高的舞台品位。
作者 廖奔为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研究员、博士,戏剧理论家、戏曲史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
作者 刘彦君 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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