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听戏或听歌曲,原是很怕听演员“翻高”的。因为很多演员已经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怪圈:不顾美感与观众承受能力,为翻高而翻高,也不知是为寻求挑战生理极限的快感,还是欲以哗众取宠乞得掌声。这样的噪音,听了教人气逆血翻,与其坐在台下备受折磨,真不如起堂走人了事。正所谓“耳虽欲声,害于生则止”。

奇妙的是,初次在现场听河北梆子,虽因台上那高亢的声音瞠目结舌,只觉得平日里为那些唱“青藏高原、山丹丹开花”的歌手惊叹真是太少见多怪,然而这声音却毫不刺耳,身心本能的反应是舒畅、安悦,越听越心旷神怡。听罢戏回家酣然入睡,次日醒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说来,这也并非玄之又玄:戏曲亦是五音,高也好低也罢,无非五音之轮回,关键是要五音得其位。五音得位,自能叫人“闻宫音则意凝,意凝则脾静,脾静无思。闻商则魄静,魄静则肺宁,肺宁无言。闻角音则魂藏,魂藏肝平,肝平无逐。闻徵音则神清,神清则心安,心安无观。闻羽音则精涵,精涵则肾澄,肾澄无忧。”由里而及表,面容上也便有了显应。

所以说戏之好坏差别,归根到底就是:好戏养生、歹戏折寿。

戏曲的发展史我不是特别了解,但从听唱腔做本能想象:昆曲婉转幽咽,亭台楼阁间的风摇水动而声传,必最与之相衬;而梆子泼辣辽迈,则更适于海阔天空间一响而云遏。若有人昆、梆皆妙,则真算得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游刃有余的奇人了!

第一次见到王英会老师时,我完全不知他就属上述奇人。那时他在昆曲《红楼梦》中塑造的贾政叫我特别感动,心潮澎湃地写了如下观感:“王英会塑造的贾政有血有肉,终于不再只是个苍白可憎的‘假正经’。当宝玉患病,他心疼地把儿子抱进怀里,他的演唱忧戚,满怀父爱,全场为之动容,掌声久久不绝。在我看来,这是此版《红楼梦》改编得最好的一笔!”后来才知,王老师的本行并不是昆曲,而是河北梆子!于是我一直想现场欣赏王老师的河北梆子。这次得知他在《王宝钏》中扮演王允,可真是天赐良机!走进剧场前我还不禁思忖:贾政和王允都是著名“恶父”,他把贾政演得叫人顿悟为人父者的用心良苦,那是否也会让王允变得可爱一些呢?

然而待王老师走上台来,我瞬间便知:他的王允,绝对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丰满!

按理,三击掌一幕,仅只是家事,可他的举手抬足间,却把朝堂中事亦侧面勾勒出来:不仅有权臣的威仪与城府,更有其波诡云谲间纵横捭阖的思量;不仅有道貌岸然的表面功夫,也有不甘池中的跋扈无忌。而对女儿,怜爱是真,但怜爱在与野心、虚荣的冲突中,毕竟落败了。

在王宝钏与他句句针锋相对时,你甚至能看到他本能地欲以朝堂上与同侪的彼此倾轧、尔虞我诈之术破解。可对自己的女儿,一则不忍直接强硬压之,二则也真难不动声色地笑里藏刀,虽然看破对方心思,却先耐下性子哄劝。虽如此,不经意间仍是流露出冷漠、甚至冷酷的本性。三击掌,是父女间的赌气,亦是王允“无情”的流露——甚至是平日里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骨子里的无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让王宝钏忍无可忍地离家值得理解与支持,更与日后王允篡权之举有了呼应。问鼎之人,一要有野心,二要无情。王允都具备。

王老师的演唱,再高亢、再激昂,都是自然而然,高、中、低音的转换浑然无痕。不似那些境界未到的演员,唱高音就像开快车,叫你明显感觉其在踩油门、换挡……于是越翻高越让观众揪心。

古人诗云:“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想来唱戏和文字一样,苦功固少不得,天赋更是关键。我坐在台下总忍不住想:这么好的嗓子,也只有梆子这种奇妙的艺术才能将其发挥得淋漓,也只有投身梆子艺术才不负天赐吧!

在《王宝钏》下部里,王老师改饰大登殿一出的薛平贵。

已然坐拥天下的薛平贵,其威风与王允的权臣之貌又不相同。王老师将薛平贵这个帝王塑造得别具一格:他曾流落民间饱受坎坷,并无生为贵胄所自幼养成的富贵气息;他已在番邦称王,又自有一种威风,非初登基者那般谨慎、新鲜;然而番邦不同中原,礼俗与中原有别,他称王虽轻车熟路,其豪洒处却难免与中原帝王之持重不同。

他对王允、魏虎的恨毫不掩饰,对岳母的感激与敬爱又那么赤诚!当王老师演到薛平贵向岳母深深下拜,满场顿时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由衷的热烈掌声。

“大登殿”一场的现场感觉太棒了!观众的欢喜、角色的欢喜、演员的欢喜,交融一体,掌声和演唱始终缠绵,人们分不出是为戏中人高兴,还是为台上台下的相契高兴,甚至刹那间都忘了是戏里还是戏外。直到谢幕时,有观众大声呼喊:“王英会!”王老师在台上抱拳致意,我才如梦初醒,为戏已落幕而若有所失。

此情此景,教人感慨:什么叫传统啊!只是重复或保持前人之所为么?不!传统应该是顺和国人血脉的涌动,是国人生来就与之交融,不得不随之而喜随之而悲随之而兴奋疯狂忘乎所以的神奇力量!就像眼前这河北梆子的经典剧目展现的一样。

河北梆子情真意切,细腻流畅。

河北梆子版王宝钏,不似京剧版的端然矜持,而是自成一种天真温柔,甚至还有些幽默可爱。在老爹爹面前的撒娇,在武家坡闻人打听自己时的善意微笑,在夫妻重逢后与丈夫间的打情骂俏,都那般亲切自然。

最难忘夫妻重逢时,薛、王二人并没有像京剧里那样互言对方老了,又惊悲于自己的青春不再。河北梆子里,宝钏看到平贵胸前的长髯,欲叹无言,欲哭无泪,说不尽的心疼,心疼岁月磨去了往日的翩翩少年,心疼每一根胡须里都不知藏了多少他经历的风霜。而平贵,托着自己的长髯,做出只在最亲的人面前才能展露的委屈之态,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夸张的撒赖。

最后吹毛求疵几点:平贵在窑外诉说当年往事一段,宝钏的表现叫人摸不着头脑:在讲花园赠金、彩楼配时,宝钏没有反应——其实我觉得始终没有反应或间隙有反应,并不就如齐如山当年批评梅兰芳的《汾河湾》那般应坚决改之。戏曲是最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既然《玉堂春》苏三都可以背对着大人们跪着,按郭宝昌的话说,那就是镜头“移摇”;那么平贵说话宝钏没反应,怎么就不能理解为蒙太奇效果,镜头这会儿切换到平贵那里了呢?然而,这宝钏后来又有反应了,可其疑、其惊、其悲、其喜,总是和平贵讲诉的内容差了几拍,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为身段而身段。我虽没见过梅兰芳当年如何在《汾河湾》里加的身段,但想来若是这般好似剪切错乱一般,齐如山怕要为自己建议的适得其反而捶胸顿足了。

此外,舞台的窑洞背景画面也有待商榷。本来平贵回窑一出,其矮身入窑的身段最是经典。偏偏背景展示的窑洞却轩阔得昂首入之而无碍;本来宝钏寒窑苦守悲情感人,可这背景一现,台下顿时有人惊呼:“住处不错啊!”如此适得其反的背景,反而妨碍演员的表演及观众的想象,不若其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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