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强魂
近日,我从“中国上党戏曲网”听到段二淼几场戏,因年代久远,录音设备又差,虽然不能感受其艺术真貌,却也为那挺拔高亢、明润清亮、畅而不滑、顿而不滞、曲折传神,尤其是功力非凡的艺术所感染。由此联想到大作曲家王西麟说的,只有上党地区这样的山,这样的盆地,这样的神怡心旷、神怿气愉之地,才产生这样慷慨激昂、刚劲挺拔、热情奔放、大气磅礴、跌宕起伏的演唱艺术。
我为这高旷豁亮的唱腔艺术而陶醉。陶醉中,久久沉思:这高亢、这旷放、这豁亮、这高大、这挺拔,不正是太行山人灵魂的写照吗?而这灵魂,不正是段二淼及其此前此后上党梆子一代又一代艺术天才唱出来的吗?或者说不正是他们的唱凝聚了太行山人的灵魂,太行山人的灵魂又为他们的唱提供了最可贵的基因吗?这“盆地天声”不正是最具代表性的天脊文化的瑰宝吗?不过,我感觉“灵魂”这个词还是有点轻灵和飘渺了,可以改为“强魂”二字。
我对这“强魂”二字有点偏爱,是因为我对太行山人的执着情有独钟。我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想到人间天河红旗渠,哪一件不是这“强魂”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呢?为什么如此惊天动地的杰作偏偏生发在此山此地,而非彼山彼地呢?我敬仰我们无与伦比的祖先,也敬仰当代以申纪兰为代表的太行山人。我以敬仰之心神往察今,我以同样虔敬的心情欣赏太行山里生长出来的段二淼及其上党梆子,最深切的感受是:我们太行山人都是巧夺天工的巨匠。
近日,我从段二淼和申银洞主演的《雁门关》中,听到一种“匠气”。中国字中涵义丰富、意味很深的字很多。“匠”是其中之一。匠,首先是说有手艺的人。木匠、铁匠、画匠、能工巧匠,独具匠心,匠心独运,都是正面意思;同时又说具有某一方面熟练技能,但平庸板滞、缺乏独到之处、谓之有匠气。我对“匠气”不这么理解。首先认为深泥其中,久窖而醇。《考工记》的“执斧以涖匠师”,应该是深含着敬意;其次认为这“匠气”是由辛苦和辛酸而来的,“一把辛酸泪”与“十万雪花银”绝对不是一回事,如果说我对后者鄙视,对前者则只有敬重,愿意为之深深鞠上一躬;第三,认为再聪明的人,停滞于浅薄,只能是小聪明,而一身“匠气”者,至少是匠就的结果。匠心、匠世、匠理、匠化都在其中了。
我不明白这“匠气”与太行山哪个更深远,但我深信这“匠气”与太行山一样厚重、一样深邃、一样神奇、一样伟大。这厚重、这深邃、这神奇、这伟大,正是铸就太行之魂的应有之义。当然,我听到的不仅是“匠气”,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这“很多”,挖空心思想着,又想到书法上面去了。
戏曲评论大师王国维的再传弟子沃兴华先生对甲骨文的评论是:奇肆、劲峭、雄浑、秀婉、端正、豪放、苍润、流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这老祖宗骨子里的东西也深深地渗入“盆地天声”。无论是山上走下去,还是山下走上来,必经的山川交接带,山的劲拔苍润,水的秀婉流美,令人美不胜收。几千年流到底的太行神韵,被“盆地天声”表现得淋漓尽致。层层镂雕,鎏金错采的金文,是祭祀庆典,征伐记功,赏赐锡命,要盟券书,训诰臣下和颂扬先祖的神物。每当看到《令毀》的挺拔刚劲,《鲁生鼎》的弯曲起伏,《我方鼎》的苍润浑厚,由不得不想到大师段二淼的唱腔,并有“盆地天声”由天外飞向我的耳际和心灵。画如铁石、字若飞虹的《泰山刻石》也是我神往的艺术,我有意将刻石艺术与段二淼的唱腔艺术一并欣赏,得出的结论是:它们都是山的精魂。不只是线条流畅和神韵浑厚的简单相加,不只是回环曲折与由圆变方的简单统一,也不只是斩截劲峭与意态崎岖的简单融合。是什么呢?是像千年太行古松那样由天地锻造出来的独特境界。
我由《雁门关》想到关山阻隔,想到万石挤压。我反复凝听八郎叫娘之后的几句唱:
老娘息怒且宽带
细听孩儿向娘言
并非奸细把信探
不孝八郎问娘安
尽管刀枪齐指,生死难卜。太行山人那种泰山压顶腰不弯的倔犟是从娘胎带来的,面对老娘要杀自己,也不会改变娘给的刚硬;即便想表达柔情似水、情烈如火的心情,也是地动山摇、感天动地;即便是惭愧之心,也是刚性难改,金刚不倒,移山之志难更,填海之心难移,补天之心不变,射日之强不减。“老娘”、“孩儿”、“并非”、“问娘安”几个字不知是怎样在重压下挤出来的,梆梆金石,抑中有张,张中有扬,唯有起讫分明、顿挫刚烈、转折遒劲的颜柳书法可以与此相似。
也许是我过于朝斯夕斯于这天际的神思了吧,竟有千年的书法艺术与段二淼的唱腔艺术携手来入梦。好像是族祖段二淼牵着我的手走向梦的深处,没有云梯,没有吊车,没有飞行器,我却随着他老人家走向一处万仞石壁。
此处正是神圣的《泰山刻石》的所在。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据说此刻石是书同文的产物,结构“上紧下松”,有一种“引体向上”的崇高感。唐张怀瓘评曰:“画如铁石,字若飞动”,“铁为肢体,虬作骖绯”。
面对这线条弯曲流畅的刻石文本,他先是以惯用的梆子腔为底蕴,融合昆腔、京韵、徽调韵味道白一遍。好像是领读。我的嘴也一张一翕的,好像是跟读,却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放声唱了起来。这唱底蕴很足,很潇洒,很开阔,很大气,是空谷足音,犹野马奋奔于草原。我从唱声中领略到刻石的神韵,却不知这神韵十足的唱是出自他的口中,还是从千古刻石流出。唱毕,山河仍在回荡。他老人家让我谈谈听中有看,看中有听,听看相一的体会。我既不擅言辞,又唱不出口,只好以笔转形,以形代声。他老人家取过一枚松针。这松针像孙行者手中的如意棒,霎时变为一枝如意笔。我用这如意笔写下体会,他点点头表示满意。周围几个和尚头一样的山丘颔首微笑,不知是表示赞许,还是笑这一老一少的愚痴和神怪。
当我将要对他老人家的教导和鼓励叩头感谢时,却被鸟鸣之声吵醒。我仍然睡在老屋的土炕上,母亲新蒸的金黄色的玉米面窝头正溢出阵阵诱人的清香。梦的余韵,窝头的清香,鸟声的流美,合成一个美妙的“馨池”,我竟在这“馨池”中陶醉着。这陶醉将我引向再早的年代,引向更美妙的陶醉之中。
啊!乌黑锃亮的墙上竟然出现两个硕大的手掌印。这印不知与皇家印是什么关系,但它一定是较之泰山刻石还要古老的艺术。
父亲还在继续着他的创作。朝阳映在他尚没有形成更多沟坎的脸上。那一脸的圣洁不知比秦始皇的宫殿还要神圣多少倍。
母亲正在揭锅,金黄色窝头与金黄色一缕阳光合为一个金黄。
看到那几个神圣的大掌印,我一个鲤鱼打挺跃出被窝,光着屁股,窜到父亲面前,参与到父亲的美术创作中,以更加的虔诚将我的小掌印拍在父亲的大掌印下面……
这是我最早受到的美术启蒙教育,也是神圣的太行山赐给我的印象最深的美的历程。
如今,我已记不清这样的创作是发生在几月几日。电话上询问八十高寿的母亲,母亲说是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父亲和他的儿子都属龙,属龙属鼠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差别,但是,拍在锃亮的黑墙上的掌印,却可以视为这草中之龙平添的龙角。这龙角也与牛角没有差别,与放羊铲子也没有差别,我却同样以虔诚之心视之,或者有所陶醉。
陶醉中,我走出小院大门。这小院坐西朝东,举目望去,旭日刚好在东山上露出半个脸,像刚才颔笑的半个山丘,颜色像刚出炉的铁球。这是我从小至今陶醉一生的美景。
此刻,我的心随着冉冉上升的旭日飞向“盆地天声”,飞向段二淼的唱腔艺术。想到几次乘机,在万仞群山的上空,也曾负天下看。这“盆地天声”正像喷薄升起的旭日,所蕴含的激越、俊朗、高亢、明亮、醇和无不通过面前的山、水、田、园、路和自身的眼、耳、口、鼻流入我的心田。是光、是韵、是味、是香、是馨、是对心的慰藉。这由光、味、韵、香、馨组成的力,持续冲击着我的心门,撼动着我的心魂,使我不能不醒悟道:这与秦腔不一样,与晋剧不一样,与豫剧不一样,与京剧不一样,与河北梆子也不一样,没有一样可比的“高腔”、“响调”,是地域的威力,是大山的威风,是唯此独有的“盆地天声”,是上帝的赋予,是天地的骄声。
据说,王西麟先生曾将这“天地骄声”引入他的交曲乐,引起轰动。彼得格勒交响乐团首席指挥雷洛夫欣赏后,禁不住说:“如果一百年前有外星人来到地球,用一个小时了解人类历史,就请他们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如果现在又有外星人来地球了解人类历史,就请他们听王西麟的《第三交响曲》。”
这是多么崇高的评价!这是多么骄人的财富!
这或者就是人类向宇宙发出的宣言,是第一声春雷那样的春天的报幕。然而,这都是因为“盆地天声”,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轰动的背后,或曰它的音乐旋律、节奏、音程、调式,都来自上党梆子,是上党艺人的创造,是太行山人的生活写照,是山魂溢出来的豪迈之气,是段二淼的唯有。
我的另一位朋友说得好,只有太行山才产生段二淼这样的角儿,才有这样的雄伟,这样的高大,才形成与天齐高的“盆地天声”。
与青云直上、响彻寰宇的“盆地天声”相协调的是大红大绿、大红大黄、大气豪迈的舞台装置。为了突出这相辅相成的天魂地魄,以至有登殿一色黄,庆寿一色红,祭灵一色白,六郎升帐一色绿,仙人登场一色金。在如此显著的色彩衬托下,“盆地天声”更加彰显出阳光高照,万里无云,大张声势,大气豪迈的魄力。
我不懂音乐,也不懂戏,也曾对“盆地天声”的“吵”反感过,但当我逐步领略到它的“高、妙、和、美”之后,进而又想:中国画有“迁想妙得”、“以形写神”之说,有“线条遒劲”、“天衣飞扬”、“满腔风动”的效果,有“面容丰满”、“体态丰腴”、“匀整流畅”的感觉,有“气氛爽朗”、“造型准确”、“大气豪迈”的追求,有“极尽铺张”、“咄咄逼人”、“霸气毕显”的酷烈。所有这一切,“盆地天声”都有,不仅有,而且像春光乍泄,堵都堵不住。在西洋画中,好像也唯有卢浮宫的镇馆之宝萨摩色雷斯胜利女神飞扬风发的动态之美,跨越飞动在空中的巨大弧线的单纯、流动、迸发出来的张力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是的,无论别人怎么想,以至我们有些人怎样看不起自己,我依然坚定地认为,上党梆子正是在集中体现了这一切之后,以“不能再走上高”的极致,回荡在太行山的山山水水间,融入到了太行人的灵魂深处,形成了太行人独有的性格。
它永远是太行山的神魂,永远是任何神圣不可取代的神魂,永远是贯穿百年、千年、万年的毫不动摇、永不变色的神魂!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受这神魂,我的心灵会与神魂一道飞向深山老林的小石屋。这小石屋是我的家,更是我的根。
在小石屋与神魂交谈,就像感受维纳斯的美,从臂部到小腹、两腿、胸部、上肩微妙的线条变化,尤其是像一枝莲花的茎一样,一直从尾尻向上升到颈部的脊椎,优雅而充满韵律的线条,不是琴弦,却似乎可以发出最优美动人的音乐。
以这样一种感觉去感受“盆地天声”,除掉它的行头,除掉它的动作,甚至除掉它的声音和所有表演,唯独去感受它的神魂。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和震撼啊!
这神魂不是声腔,不是节奏,不是韵律,甚至不是玉皇大帝殿堂里的任何摆设,而是被玉皇大帝想在心中,捧在手里,可以撒向永远的瑰宝。
中国的《鲁班经》受当时社会文化的影响,将风水、阴阳、五行、天文、历法、神煞、方术、符箓无不融入书中。以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是神秘文化杂糅其间。其实,这神秘未必全非科学。贯穿其中的古代营造制作普遍信奉的观念、意识和民风民尚正是以神秘的形式反映出来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也正是以神秘的途径折射出来的。
我创作《盆地天声》,触及太行山的神魂,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向“神秘”靠拢。这使我惊讶,更使我坚信每当在晨光未露的灯光下写作,写上一阵,抬头望向书柜的时候,在并不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有些书会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随意翻阅一下,正好与写作内容贯通起来:或者直通下去,或者拐个小弯将我引向更美丽的风光,或者带领我走向更高境界;当然也许让我进一步沉思进去,从而加重了文章的厚重感。我相信,这都是太行山的神魂在昭示我,支持我,至少是一种使命感催促我尽快铸就并彰显这太行神魂。
我在写段二淼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鲁班,想到齐白石,想到司马迁,想到屈原,也想到歌德,想到梵高,想到莎士比亚,想到达·芬奇。也许他们都在推动我写好段二淼,写好“盆地天声”,写好太行神魂。当然,无论是鲁班,是齐白石、司马迁、屈原,还是歌德、梵高、莎士比亚、达·芬奇,他们都只是彩色段二淼的一部分色彩,都只是交响于“盆地天声”的一部分曲调,都只是托起太行神魂的一部分柱石。简捷说吧,他们都是铸就段二淼,铸就“盆地天声”,铸就了太行神魂的文化因子。
山谷回应
《参同契·君子居室章》有“天见其殊,山崩地裂”之说;《汉书·天帝纪》有“山崩地裂,山泉涌出。天惟降灾,震惊朕师”的记载。我不是帝王级人物,对这样的天变成灾之说不大关顾,却也在我的《旷思敛语·自序》中口出狂言:“天崩地袭、横空出世……”
其实,我真正见多为常的是“山谷回应”。我在遇狼中所路过的“小鬼撒土”、“恶鬼翻身”、“魔鬼拍镲”、“鬼推磨碾”,处处都是独听“山谷回应”的最佳去处。我一人夜行,担心引来鬼怪合唱,不敢造次;与父亲放羊,总想引来娇娘仙女合唱,总是尽情放喉去喊,偶尔也遇到一些戏迷从沟谷过路,又唱又打,一人一台戏,是最美妙的音乐享受。在梦中只欣赏那位天赐女子的长调报告,在梦外却经常会想到这“山谷回应”。
专家分析,上党梆子的声腔体系,之所以在诸多梆子中地位独特,是由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和文化优势形成的。本有的地理优势,加上北方少数民族文化和中原传统文化融会,才有了“盆地天声”。就其体内结构而言,它的音阶、调式、旋律及其结构逻辑,既遵循了自我结构框架的组织规则,循环在特定的艺术规律逻辑体内,又突现了上党地区山大沟深、天高云远的地理特色。
小时候,常上山砍柴,年龄十多岁,伙伴四五人。大人总要到背风一点的山窝里去砍,我们这一群调皮的“一窝疯”,哪管它什么风向,总要上到山的最高处,从这个山顶疯到那个山顶。看到一片云,也要追上去,去找用手抓云的感觉。孩子们管这跟风追云叫“抓白羊”。我们总是放声地喊着,尽情地闹着,无法无天地狂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其实,鸟儿也没有我们心高,鱼儿哪有我们的活跃欢畅?“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安足论”,最快活莫过于我的这一群“抓白羊”的三毛顽皮。若用上党梆子的唱段来形容,大概唯有《抬花轿》的欢快尚可吧。
天气好的春天,我们还会把风筝带到山上,把风筝也把希望放飞到白云红霞之间,看那风筝与云朵互动的美景。我们尽情地闹着,山谷大方无私地回应着。现在回忆联想,上党梆子接天穿云的高腔响调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广阔天地产生的;慧能大师也是在砍柴中产生的;“盆地天声”中像放羊孩、小铁嘴、申灰驴、朝阳旦、北凰旦、芝麻旦、横河旦,大概都是放羊、砍柴、赶脚、喊山的旷野中吼出来的;类似我们总要与云天比高的孩子们,大概正是这样成为破云震天的“盆地天声”的最忠实的欣赏者的。
要看天大处,层层上山巅。我梦中的朋友,诗人北岛有过这样的句子:地图上未标明的地下矿脉,是布拉格粗大的神经。在大山顶上闹着的山娃们,不可能总是两眼向天,永远向着高处。
是的,他们的心是向着高处的,他们像精灵一样的眼是与蓝天白云为伍的,他们心中的色彩是天高地阔的。但是,他们在最高的山尖上偶尔向下俯视,却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心脉。这是由大山家族的此山与彼山组成的深沟大梁。一条一条大梁,一道一道深沟,是多么气派的心脉啊!这心脉,是大山的心脉,是大地的心脉,是地球的心脉,是上帝的心脉,却不能不是山里人的心脉!有此心脉的山里人,最乐于欣赏的音乐艺术就是上党梆子,就是“盆地天声”。我想,这享受既然是与天为党的享受,那么,他们的品格,也就是与天为一,与地为一,与地球为一,与上帝为一。
一天夜里,我梦见骑在雄鸡背上,像中国地图一样的雄鸡背上,雄鸡抖动翅膀,我随着这抖动,走起像地图一样的地脉来。我不知道是谁主宰着地脉,这地脉却是我的家乡,是与我的心脉一样跳动的韵律。
这就是山里人的性格和本来,这就是上党梆子的特色和本来,这就是“盆地天声”的魂根和本来。
一位专业工作者分析,有如此特色和本来的“盆地天声”,主要表现在声腔旋律高亢有力,清晰明亮,多用五度、六度、八度以及超八度大跳,行腔旋律凸现出慷慨激昂、雄健豪放的风格与气派;宫徵交替,附加变宫为主的六声旋法运用,使旋律色彩更加明朗向上,古朴阳刚;唱体中的大量花腔、曲牌极其灵活地与板式变化体唱腔混组运用与存在,使行腔旋律更加优雅秀美,别开蹊径;而那坚持依靠“流水”、“大板”两大板类所组构的大量散唱型组织表现方式,更使行腔旋律易于舒展,便于收缩,擅长于各种情感的抒发。
专家说出的话,总是那样严谨多饰,其实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地生出了大山,大山生出了山里人,山里人孕育了他们自己的艺术。就我自己而言,作为一个大山的孩子,虽然不懂音乐,没有受过乐理训练,但正像山水总是家乡美,可口还是家常饭一样,不仅好“这一口”,而且为它如痴如醉,魂牵梦绕。我坚信,我这样的多数观众才是上党梆子的家里人,才是最高欣赏者和最高裁判者。
南宋人诗赞陶渊明:“潇洒风姿太绝尘,寓行宇内任天真,弦歌只用八十日,便作田园归去人。”其实,陶渊明的任天逸趣与我们本来的山里人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只是他作过几天小官,住过几天衙门,受过一点“牢笼”之苦,一旦回归田园山野,便有放心放松的感觉。他又深谙韵律,喊过几声,随即千古留名。山里人唱的、创的、议的更多,也更精彩和经典,不过没有人将它们捡回来,丢落于山天云海之间罢了。这“盆地天声”尽管只是从万千丢落中捡回来的“沧海一粟”,却也较真实地证明着山谷的回应,天地的本来。
“天接云涛连晚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是李清照的名句。如此开阔大气的词句,为唐代以及两宋所少见,却正好用来形容“盆地天声”的气势和性格。“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韩愈的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据说有宿命论思想,是自嘲人生无奈的,开头这两句收放自如的诗,正好用来描写上党梆子高天舒云,吐气吹月,大卷大舒的唱腔艺术。“村连三峡暮云起,潮送九江寒雨来。”杜牧《江上逢友人》中这两句诗,算不上最大气苍凉的风景描绘,算不上细腻纤巧的景物描模,更算不上惊心动魄的记事抒情,但仅从字面理解,借来描写戏开戏谢的情景和看戏人的心情,倒有几分巧合。
总而言之,我在本篇的结尾,生吞活剥三位大诗人的诗句,无非是进一步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上党梆子的山谷回应,并让更多的人来更热烈地回应。
爷爷的风光
我所经眼的诸多书籍,《苏菲的世界》是一个个别;我所遇到的几首儿歌,鲁迅念叨给周岁小海婴听的《小红象》是一个个别。大概正是由于这两个个别的原因吧,我曾特意将《苏菲的世界》推荐给当时刚上中学的女儿,希望通过这样一座趣味的小桥,引导女儿走入哲学的殿堂。是的,哲学问题是那样历史悠久,那样让人肃然起敬,同时又是那样让人觉得深重严肃。我敬仰这悠久,神往这严肃,同时又不愿意让过于深重严肃将女儿吓在门外。正因这样,我选择了《苏菲的世界》。然而我没有成功。虽然没有成功,《苏菲的世界》却作为一座小桥,渡我回到童年的记忆。
开篇就说过,我无意与段二淼攀扯本家。但在一步深入一步的采访中,竟查访到漳河老段家的家谱:段二淼与我爷爷同是“景”字辈,是我并不太远的远房爷爷。
这样说来,我写“盆地天声”,便有了为我们老段家继写家谱的嫌疑。省察自己,并无心存杂念,算作较强烈的追求,是以一颗纯洁的心写出真感受和真感觉。虽然不敢奢望做到让灵魂晒太阳,但却相信,包括灵魂在内的所有一切可以思维的细胞都是赞赏这样一种态度的,便是与太阳见面和同行也不至于猥琐到哪里去。
我与我的灵魂共同崇拜的段二淼先生无疑是在上党梆子艺术史上占据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在中国艺术史上也应该占据一个较重要的位置。对于这一立场,我的灵魂尤其坚定。
在老远的过去,有人曾告诉我,只要灵魂坚信的事,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枕边编故事。这时候,大脑就成为这位编者的录音机或写字板。
不知道这故事是灵魂写下的,还是某一颗星体残片陨落而来的,反正是梦。据说梦是睡眠时身体内外两个世界刺激相加引起的景象活动,与白居易“夜深忽梦少年事”大体相近的梦,是这梦将我带向记忆的回廊,在睡到不知时候的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幕:许多人簇拥着我的爷爷奶奶通过时间隧道向我走来,向我最熟悉的那个小院涌去。
这梦,虽然不能与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比壮烈,不能与李白的“我欲因之梦吴越”比大气,不能与《金刚经》的如梦亦幻、如霞亦如电比开悟,但对我而言,比任何别的梦都更加宝贝。正因为自视为宝贝,也不管是否合于章法的要求,竟毫不犹豫地将此拉入《盆地天声》里来了。
那是爷爷娶回奶奶那一年,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回亲认祖。我爷爷属龙,算起来到今年是一百零八岁,段二淼大四岁,是一百一十二岁。这一年,他已是三乐班掌班。也是这一年,在列宁的指导下,共产国际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中国共产党派代表参加,带回列宁关于殖民地半殖民地革命的理论,在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制定了党的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二十四年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段二淼对这一世界大势应该还没有明确的认识。不过,这位已经较体面的哥哥,对于家庭伦理还是较上心的,他虽然没有为我爷爷的喜事唱戏庆贺,却也给予足够的热情。
不是因为奶奶的玲珑娇美和爷爷的英俊潇洒,然而他们认祖回村的那一天,乡亲们竟自发地等在村口。爷爷奶奶一进村,人们便像蜜蜂裹卷蜂王一样,将他们裹卷在人堆里。
他们不是对这对新人特别热情,而是要尽情释放对段二淼的崇拜,就像修十三陵水库的民工竞相去摸毛主席用过的铁锨那样。
人们就这样将我的爷爷奶奶从村口裹卷到新房。他们具体问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在梦中只听到蜂蝶闹春似的嗡嗡响,看到出眶的热泪流,却辨别不清声音传出来的意思。梦中的我心想,有时要辨别声音的意思,实在要比为眼泪分类还要难。
这故事,梦的故事,灵的心语,我曾向朋友说过几回。有朋友调侃说:你可真文学,不是想与鲁迅的《朝花夕拾》媲美吧,这也太玄妙了吧!我也不管它是否玄妙,而且并无意与鲁迅比什么,只想写出我心中的梦,写出爷爷奶奶的风光,写出对段二淼的向往。
我从梦中走出,两位爷爷的形象依然不断浮现。我的祖父段景煜,虽然不像掌班段二淼那样名声显赫,但也生得伟俊体面,头脑灵活,庄稼活样样在行。当年虽然与我写材料一样,是个长工,却也是阎锡山的拜把子兄弟、黎城县有名的绅士常越家的长工领班。因为他人老实灵巧,干活不惜力气,深得东家赏识。为了笼络这位领班,赏给我爷爷几粒金丹(大烟土),使本分的爷爷染上了烟瘾。从此,祸完工钱祸家业,祸完家业卖老婆。老婆卖了,一无所有,只好当兵吃粮走了。先是当烟枪醋葫芦都不想丢的晋军,后来又投了共产党领导的决死队。与我爷爷一起当兵的同院的一位爷爷说,本已得病的爷爷想回故土去死,结果死在了路上。
当年与父亲一道听完爷爷的故事,父亲曾想过将爷爷的骨头找回来安葬。当时的我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过。现在却由这个故事想到,老实人是不能给他享受不了的照顾的。这样的照顾对他是祸不是福。同时,老实人也是不能欺负的。欺负老实人是要出事的。或者他自己极度伤害,或者连同当事人一同伤害。
据推算应是我那死去多年的爷爷七十诞辰的那一年吧,二十岁的我考取了当时还有点名气的一家师范学校。邻居一位类似智叟的爷爷当着父亲的面对我说,你能考上师范,成为文曲星,是你死在外面的爷爷占了一块好地。当时我们父子虽不是十足的马克思主义者,但对风水迷信的抵触思想还是有的。父亲明确给予否定,我也在心里想:我只认编小篓供我念书的父亲。
当时,智叟爷爷看到我不屑一顾的神情,颇为不以为然,竟说,昨天刚看罢的宰相匣,你忘了?经这一问,我倒想起日前与我的老爹、智叟爷爷、还有几位本家的叔伯兄弟,到几十里之外的河北涉县卖小篓。中途休息,我们几个小伙子竟上到两片像驴槽似的大青石上去喊山。当时,这位智叟爷爷就大声阻止:快下来——那是宰相匣。传说当年一位乞丐死于此地,村人用苇席卷了,埋在两片大青石之间,家里竟出了宰相,所以称“宰相匣”。此事在我看来,或许只是穷人盼翻身的一种臆想。
后来,我读了几十年书,与古书结下不解之缘,对所谓风水书虽然也浮光掠影过,却只有云里雾里的感觉;再后来,虽然认可古代风水学是现代建筑学和环境学的根,相信建筑应讲点风水,但对占到好地能出大官的说法始终摸不着头脑。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一样是一只吃草的羊,至多是比别的羊多吃了一点苦,怎么就应该说是沾了爷爷尸骨的光呢?同时又想,段二淼只是“假王”,如果要是真王,哪里轮到我来绕舌头呢?
弄不明白的事问天问地,特别想弄明白的事问天问地,受到极大刺激问天问地,想找回失去的自己问天问地,寂寞难奈的时候问天问地,面对黑暗的苦日子问天问地,老百姓问天问地,科学家也问天问地,皇帝一级的人物也未必不问天问地。这样说,智叟爷爷大概也可以算是一位有智慧的人物,他的思维或许也是一种惯常思维,我们父子觉得不中听,不愿意接受,或许反倒是一种反常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循着“龙脉出王”的思路去寻找,对于更多地知道段二淼,或许还真可以有一些新的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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