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高山流水,巧遇知音,而是它发轫于天籁,还原于自然。北路梆子即是后者,然而我很难从现实的流行空间里捕捉到它丝丝入扣的唱腔和剥啄悠扬的慢板了。也许是我对时尚的极不适应吧,虽然我已经站在了北路梆子的发祥地,站在这片广袤而坡岭沟坎层出不穷的黄土地上,依然是晋北仲夏的田园,依然是晋北充满山曲野调的青纱帐,依然是高书“晋北锁钥”的忻州城楼,曾经散发泥土清香,俚音十足的梆子腔就在这浓冽的绿色里翻浆流淌,如同那条滹沱河一样泛滥着滔滔古韵却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我的北路梆子啊!那是禁锢在我心湖里蔚为壮观的声乐的江河,我会在每一个寂寞的晨昏打开缰锁心湖的朱漆斑驳的箭窗,一任那浩荡的声之水,乐之波,韵之涛,律之浪拍窗而入。
可能是一幅厚实的大幕里泻出了动听的梆胡的委婉,可能是老槐树下兀自曼起的一串高玉贵式的清唱,可能是木制的老式戏台上浓缩了的一段水步过场。极简约的形式却编织出一匹音乐的丝绸,柔曼地飘逸在上一辈人驻足过的土地上。你侧耳聆听那一阕恣肆的须生的花腔吧,它正要穿透嘉庆的明月,道光的阳光。我的上几辈的先人们无不在你亢奋的声浪里把粗糙的日子过滤出细腻的遐想,尽管那个时候生活只是一碗缺盐少醋的莜面河捞饭,尽管唱戏的青衣要为果腹饱衣而吼破了天......挺括的蟒袍,横陈的玉带只代表精神境界的最高庙堂。从前的“狮子黑”,从前的“九岁红”昂扬地把这一出古今人物汇聚的“上路戏”纺织进音乐的丝绸里,为士子织就一袭团花的长衫,为官吏临摹一幅旷远的中堂,为新人扎起猩红的彩轿,为负刃的侠客缝制盛剑的锦囊。
很显然,晋北的情调里从来就不缺乏丰润的色彩和明快的动感。那的确是一种撩人的艺术构想,仿佛一缕凝重的丝绸从农民糙手握着的一把锄头下面刨了出来;从脑后垂条大辫子的山姑朱唇里轻吐了出来;从照壁后的一盘石碾的磨眼里扯了出来。鲜活的好似四弦弹出的一片跳跃的音符。华丽的好似美人婆娑的裙幅,激越的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有时候突然一阵有板的流水过后,宛如一对蹒跚的老者袖着两手静坐在背风的门洞里悠然笑谈年成的丰欠盈衰。于是,那匹音乐的丝绸越拉越长,越拉越有了板眼,有了历史的厚重感,有了超乎想像的跌宕和飞扬。蓦然这一匹丝绸的绫角触到了天之眉骨,恰似磁铁一样黏上去,其状“若垂天之云”,竭尽了丝绸的逸兴遄飞,飘闪腾挪之势。而丝绸的另一角又被墒情很好的泥土暄起的地气,吹上了古长城的牒墙。被塞上春三月十分张扬的劲风,掀下了尚未破冰的黄河故道。如春风浸染,如珠落玉盘,如远古兵士的呐喊和斧钺钩戟的碰撞,可惜唯独卷不起今天滞重的世俗的尘缘和喘息。
这是怎样一种声音啊!它是中国戏曲领域最具活力的典范。我毫不置疑其它任一款戏种都难以承载北路梆子的浑厚和酣畅。比方说,东北性情散漫,频于说笑的二人转,多少也沾染了山林或黑土地的蛮荒气息;比方关中平原上飞扬跋扈的秦腔,朴实粗犷的唱功,十三门角色的轮番登场,热热闹闹诉说一段八百里秦川的岁月艰难。可能中国戏曲的最具感染力的既不是昆曲,也不是京剧,而是黄河流域的北路梆子,甚至它的母本晋南蒲剧都只能望其项背。
在中国的北方,在黄河与长城拱臂包举的苍茫空间,它是一匹有声的色彩斑斓的丝绸啊!它飘扬于黄土地的田塍上,编织出青纱帐的大红幕帐;一乘泥红的轿子里流水一样飘出一个身穿前朝彩衣彩裤的扮相俊美的花旦,轻盈摇曳出风摆柳的婀娜水步。一摞鼓点,一溜板眼,簌簌旋转出水上漂的圆场。弦起琴落,岁月已被微微翘起的兰花指铮然一拨,滑向枣花飘零的庄稼院里。似乎很久了,那一匹音韵醇厚的丝绸就恣意飞扬在黄河与长城交织的山形地貌间。或许是从元曲的曲库里汲取了丰厚的营养;或许是从宋词的婉约里嫁接了淳美意象;或许是从盛唐奢靡的歌舞里遴选了朝衣出水的媚艳;或许是从秦汉野蛮的祸乱里效仿了快刀快枪的铿锵;或许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从春秋田亩的民风里抄录了几段音律和仕与女的嬉笑与缱绻......
这就是北路梆子抑扬顿挫的魂魄呀,是晋北人民耳熟能详的一阕天籁。它曾被凄凉的二人台,孤单的爬山调合力舁上了戏台,又被日寇的铁蹄踢下了戏台。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它韬光养晦,隐忍薄发,仍根植在民间的田头,炕头,山头,坡头。一定是保德州的山药蛋颐养着须生厚实宽广的嗓音;一定是神池县的胡麻油滋润着正旦如莺百啭的歌喉;一定是清凉圣境的释家佛音教化了小丑的插科打诨;一定是雁门金沙的铁马萧萧激荡着已趋登堂入室的花脸的长拳短打......
每一天,它都打好了油彩,戴好了髯口,在弦胡笙管乱弹的声浪里粉墨登场。手擎金瓜,背倚罗伞,滴溜溜一个筋斗云落在台上。仙袂飞扬起唐室的朝衣艳舞,箭板凌厉出万马驰骋的大场面,昂扬挺拔的彩腔,清晰稳健的道白,出神入化的水袖,炉火纯青的坐派,不正象滹沱河汤汤的河水一丝丝溶进了芦芽山万年的冰窟里,溶进了雁门关清冷的背影里......
多少年来金水桥下喧哗的护城河一再漂洗着闵子骞的芦花寒衣;十五贯的清脆铜音也总能惊扰埋头算粮的王宝钏。原本就是晋北农家炕头茶余饭后的一种享受;原本就是辛酸岁月,混沌人生的一种额外补偿。无论夹生野草的青石阶,无论黄泥滑溜的田间小径,无论麦场上,无论井台旁,今天的七品县令,可能正是昨天的断案包公,摇旗的卒子,打扇的宫女,咿呀啼哭的秦香莲,吹须瞪眼的太师爷,都闹嚷嚷顺了百年老墙的裂缝,脚踏狻猊跃然水泥浇铸的阳台,同样一种消遣,同样一种愉悦的方式,总让我在纷乱的生活麻团里悠然找到解结的头绪。
我父亲曾唱着《访白袍》肩挑一副扁担奔赴解放太原的最前线的,尽管很快就被一颗流弹打残了左腿,但他依旧在家乡的土地上嗨嗨了几十年的慢板花腔,那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票友剥去戏衣后的精彩清唱啊。我深情地回味这一段父辈们传承北路梆子的坎坷岁月。但是又会是什么原因让我在市声噪杂的今天,不知不觉忘记了你的存在,很少能听到你华丽婉约的唱腔,很少能看到你飘逸滑冽的音乐的丝绸?那一定是物欲横流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你清醇雅正的流派,那一定是光怪陆离的生活改变了人们欣赏艺术的格调,那一定是金钱贴满了市侩的豪宅,连同塑钢的门窗。但我怎能忘记你这一匹音乐的丝绸呀,我是你永不遗弃的儿子啊。我如一张白纸的心页上早就大大小小嵌满了关于你的滚白,关于你的夹板,关于你的弯调,我从很小就生活在你润滑的丝绸般的体贴里,那是一帛柔软清爽,穿越时空的彩绸啊!分明是一群黄土地上表情各异的婆姨们坐在机杼旁数十年,上百年永不言悔地纺出来的属于晋北的戏曲丝绸啊;分明是一群忻定盆地里骨骼粗大的庄稼汉们躲在风也摇雨也摇的高粱地里放声吼出的属于黄河属于长城的音乐丝绸啊!虽没有苏锦的手感,杭绫的花色,也没有蜀缎的质地,但它俊彩飞扬,大俗大雅的线条,或且婉转,或且高亢的音阶,丝毫不亚于贡绫锦罗流溢出的皎皎华彩。
很小我就知道有一个名字曾因北路梆子而享誉定南代北,甚至唱响九州方圆,或者说北路梆子曾因一个名字而变得赏心悦目,美仑美奂。这个被称作“小电灯”的青衣其实已不仅仅是一个扮相俊美,嗓音甜润的艺人了,她已成为一面引领戏曲风骚的旗帜,一种里程碑式的永恒记载。谁能怀疑她的举手投足有如轻云贴水吗?谁能怀疑她的袅娜水步有如满壁风动的莫高窟彩绘吗?谁能怀疑她的宫莺百啭,罗袖曼舞有如一幅“飘若浮云”的书圣碑帖吗?究竟是北路梆子发掘了“小电灯”的炫烨才情,还是“小电灯”照亮了上下求索的北路梆子呢?可能是造物的一种厚爱和垂怜吧。也可能是钟灵鎏秀的这方山水的另类馈赠。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在送走了“小电灯”后的漫长日子里,流利的北路梆子或者凝滞的北路梆子依然积淀了太多太多的生活元素,同时也倾注了太多太多的精神享受,甚至蕴含了太多太多的生存之道和辩证哲学。总有一天吧,经歌聒噪的台怀佛地,硝烟散尽的雁门故关一定会重新响起经久不息的梆子腔。
我打开了心灵的窗扉,静静地迎接那漫天声乐的银波,峻急地洞穿我世故的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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