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天声》第二部简介

《盆地天声》是以随笔写上党梆子表演艺术家段二淼及群体高峰人物的纪实文字。五年前第一部曾在本报连载,反映热烈,不少读者以书评、信息等形式参与评点讨论。五年来作者因整理出版《经典散步丛书》,也即《旷思敛语》、《读书小语》、《从师心语》三书延期至今。

《盆地天声》第二部是分别写赵清海、郭金顺、王东则、温喜云、李秃则、赵玉信、牛一舟、郝同生、吴婉芝、郝聘之等诸位名家的,同时也是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写段二淼先生的。是传?是评?是比较?是随想?都是,又都不是。总之是对上党梆子巅峰人物献身艺术的可敬可佩精神的纪录和礼赞!

2017年12月20日

第一篇 双峰并立

太行因子

有人说,“山外有山”是凡人的真知,“达及巅峰”是天才的偏见,我却要说:无论如何,段二淼与赵清海双峰相并,在太行山上岿然耸立,永远是上党梆子艺术史上最魁伟的奇观。此奇观并非人造,而是山河聚变、天地聚合、日月交替惊出来的奇迹。这一奇迹不是发生在别处,而是发生在太行山上,是太行山上有口皆碑的人文奇观。

有人追求接近太阳,筑成金字塔,却发现距离上帝仍然很远。我们面前的这两座高峰,并没有如此奢求,没有自传,甚至连日记也没有留下,却居然光彩照人,以无与伦比的艺术吸引当下,泽被后人,影响未来。

余秋雨先生说得好:大量的社会历史内容一旦进入艺术领域,便受到美的提纯和蒸馏,凝聚成审美语言来呼唤人的精神世界。段二淼和赵清海就是以此来呼唤人的精神世界的天才艺术家。他们不愧是用经典的戏剧艺术铸成的金字塔。

如果说成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响亮,又是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度,更是一种能够看得很远却并不陡峭的高度,那么,响亮的段二淼和响亮的赵清海就代表了这样的亮度、厚度和高度。早在上世三十年代初,赵清海作为上党梆子的一代“戏王”,当时省城就有人写诗盛赞:“泽州名伶冠上党,梨园争学群孩腔。”获得“涵盖一切”与“宫调泰斗”的美誉(柏扶疏先生在为《赵清海传》写的序言中说:赵清海“竟为大学校长、国学大师、大才子郭象声,山西最后一名进士、省政府要员贾景德,游学欧洲、全省教育界魁首马骏等三位名流心悦诚服地称誉‘涵盖一切’、‘宫调泰斗’,还被红极一代、不可在其右的中路梆子圣角丁果仙敬赞为‘可与马连良匹敌’,这是轻易而举所能及的吗?”)。稍后两年,段二淼也在省城获“誉滿并门”锦旗,被公认为上党梆子的旗帜;建国后又代表上党地区出席了全国先进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与诸多剧种的代表人物一道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并合影;尔后又率团在北京演出了《黄鹤楼》等戏,博得首都观众和专家的盛赞(据说就是这次进京演出,梅兰芳对段二淼说:你是生在山西,所以山西有名,要是生在北京,就是京城有名了)。他们在省府太原和首都北京已然,在太行山上,在漳河两岸,更是声誉齐天,阳光普照。他们早已和永远印入这山水。他们已成为与太行山、漳河水并存的永远。

段二淼的生平就不用说了。赵清海也即群孩1881年出生于山西省陵川县城关镇。1881年是灵蛇。鲁迅也是灵蛇,也是1881年。毛泽东还是灵蛇,却是十二年后的1893年。如果上溯到一千六百多年前,王羲之也是灵蛇,是321年。他只活了58岁,写《兰亭序》时才32岁。赵清海也只活了58岁,是1939年去世的,他在段二淼任掌班的平顺王曲三乐班当主演是41岁。

关于群孩这个乳名,《上党戏王赵清海》中是这样说的:降生在杨寨村赵家的这个小男孩,已是三代单传。当时农村流传着一句话,叫一只羊难养,一群羊好放。为了好养活,便起名群孩,意思是可以有一群孩子与他一起长大。但事与愿违,小群孩出生不久,父亲去世了,再生弟弟们的愿望破灭了,他成了赵家传承香火的唯一希望,全家人把爱全部用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又说小群孩生得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五官端正,面皮白净,双目清秀,炯炯有神;更奇的是,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大人们笑说这孩子哭闹也像唱歌。甚至说这样的孩子万里无一,将来必定与众不同,有大成就,得大回报。小群孩也的确不负众望:天生悟性高,记性好,爱听故事。很小的时候,听过一次的故事,就能给小伙伴们去“传达”。稍大一点,爷爷带他去瞧戏,一到台下就很入神,瞪着一双小眼儿,目不转睛,竟能记下一些台词,回家后就比比划划学唱,给小伙伴们排戏,好像天生就是一个演员加导演。

有专家评论说,太行山上生长出赵清海,不能不是上帝对此山河的特别关照;赵清海的过早谢世,又不能不说上帝也太不留情面了。这样的上帝,简直就是一个专意创造遗憾的大手笔。

赵清海去了,比他早去三年的鲁迅、章太炎、高尔基应该没有走远,比他早去一年的杨小楼的体温和气息应还没有散去。如果依照苏格拉底的观点,他们应该可以在艺术的高处聚首,互道安好,有所切磋。

一个人降生在何时何地,好像并不由自己选择。从事怎样的职业,虽然也会受到客观条件等种种因素制约,似乎是可以有所选择的,自主权也应该是有一点的。赵清海降生的当时当地,客观上此地人特别热衷戏曲,唱戏是当年最常见的文化活动,大人们道古论今,谈论最多的也是戏和戏里的事。一部部历史故事戏,除了著名唱段像流行歌曲一样反复传唱,人物故事像常用的谚语一样活在人们的心中和口头上,其中的是非曲直和判断正确与错误、高尚与卑下、鄙夷与向往的种种,更是像西方的法典一样,成为人们日常下判断的案例和尺度。至于赵清海,也即小群孩,大概与生俱来有着对戏曲的敏感和偏重,加上环境影响,就像少年孔子喜欢和小伙伴玩演礼一样,他最感兴趣的游戏就是叫上一群小伙伴作戏曲模拟表演。一次趁老师不在,竟带领同学到学堂后面拔回一捆高粱秆,让同学们分站两边当龙套,他坐在桌子后面有模有样当“大官”,唱起戏来。为此惹得老师和爷爷好一顿严惩。据说拿破从小就喜欢打架斗狠。受到严惩,反而成长为天字第一号将军和统帅。小群孩受到严惩,也同样“恶性澎涨”,成就为戏曲泰斗。
赵清海在上党梆子获取巨大成就是否严惩的结果,或许还真有点联系。但小群孩与戏曲的关系,就像打不散的鸳鸯,拆不开的情侣,始终难分难舍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群孩,群孩,这与戏剧似乎有某些天然联系的乳名,也应该是和一群孩子玩戏而得。当然,他不会永远是玩伴中的群孩。穷人家的孩子往往很早就要参与谋生,何况是唱戏这样一种必须从小学起的生存之路呢?后来被改名赵青海的小群孩13岁入班学戏,由于在私塾读过一点书,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学戏三年便显露头角。另有一说是:赵清海尽管家庭生活拮据,有见识的爷爷还是将八岁的小群孩送进私塾读书。有了断文识字的本钱,尤其是与生俱来的难抑制的戏瘾持续发作,而且愈来愈严重,13岁上终于抵挡不住上党梆子振聋发聩的诱惑,辞掉在县衙誊写公文的差事,跑到戏班子里学戏去了。千里马一跃而奔向正途,杀向属于自己的战场,犹如龙腾九霄,鲸入大海,也是必然。

古语说得好:“舟循川则游速,人顺路则不迷。”赵清海学戏的启蒙阶段,正是上党梆子的全盛时期,又遇上了名重艺高的徐全虎、郭双鲁、郎不香这样一些令一方观众倾倒的好演员。他拜最为超拔的徐全虎为师。徐师傅像识玉的卞和一样,坚信小群孩是一块上等好玉,悉心打磨,从而使这块本来就有灵性的浑金璞玉在实现出凡入圣的转变中省去不少周折。

吞舟之鱼,不游支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飞龙在天,得助功显。一切优势似乎更偏向于刻苦向上的人;一切刻苦向上的人,也大都是大有作为的人。也像后来的段二淼一样,赵清海在由凡入圣的经历中,先后住过三义班、鸣凤班、段二淼为掌班的三乐班,直至到三乐意班为掌班。他从各班社的翘楚那里吸收到多少艺术精华?从而如何全方位掌握了戏剧艺术的密码?所有这些,对于赵清海成为大把式,都不能不是一个又一个重要的研究重点。只可惜当时没有历史记录,此后也几乎无人忆及当年往事,这些方面的研究也就不能不受到极大的限制,甚至空白。

有人说,段二淼和赵清海的超凡入圣,犹如姜子牙入山修道,是得道风和山精之优。只不过,他们是自在太行山中,自在梨园峰上,自在艺术的“崇山峻岭”之间。是不出山,不过水,就近而得太行因子,坐地而取漳水之魂,顺风而拎“梨园”精华。这方面,我也有同感。但我更相信,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人生。赵清海严肃认真和一丝不苟的性格,特别能吃苦的精神,尤其是锐利的进取个性,极少有人能比,因此也就成就了他极少有人能比的成就。所以,最直接的回答应该是:由超人的努力达到超凡入圣!这才是赵清海成就为上党剧坛一代“戏王”最简要的答案。

诚然,自身原因之外,外部原因也不可忽视。说到外部原因,除了他的师傅徐全虎,还不能不说到段二淼。就在段二淼偷看赵清海表演摔断腿之后,也就是刚任三乐班掌班之初,便将赵清海等诸多名家请到自己的戏班子来。这无论对他的戏还是他本人,都是重大收获。对他们共同切磋艺道,也是一次重要的长时间聚会。是否更是太行因子的一次重要生发和卺合?在我看来,至少是同吃一锅饭,共饮一担水,共同在太行山的山风雨润中同呼吸共命运。而且我相信,正是太行山这山这水,既然有精诚产生赵清海和段二淼,也就有诚意让他们聚合在一起,在同心合力、同甘共苦中为同一事业共同奋斗,共创辉煌。同时,我也相信,毛泽东曾说过的“山川奇气曾钟此”,才是更加切中因果本面的原因。段二淼和赵清海都应该是最得太行山、漳河水山川之钟的山河之秀,太行骄子。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的柏拉图曾传达过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这样一个观点:“诗人的作品并非智慧的产物,而是自然的恩赐;他们像先知与神谕一样,是受启示而写作的。” 近年来,这方面的研究逐步打破一些“科学”的禁锢,已经有不少进展和突破。北岛的诗为什么会有如此丰饶的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意象?我反复研究后得出结论:这是天地的启示。他本人则说:“写作就是迷失的君主。” “影子或许成为主人。” 赵清海和段二淼的登峰造极,既是他们自己的,更是太行山的,是太行因子的产物,或者说,是太行山物华天宝、奇气非常的见证。在此我还特想表明:天才的表演艺术家,是这方山川在日月更替、天地合作中的特等产物。或者简直就是千百年或千万年的奇气所聚之钟。对这特等产物,全社会都要特别宝重。当然,天才背后的汗水,同样应该或者更应该得到特别的尊重和敬佩。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国运强。像段二淼、赵清海这样的天才表演艺术家,至少是一个地区文化的精英巨子。他们永远不应该被忘记。他们永远是我们振兴文化的表率。

天才精神

为什么越是天才,越有着与天同大的吃苦精神呢?

天才的维特根斯坦坦言:上帝从不试图使人具有超出自身力量之外的能力。但是,那些人中之杰,总是千方百计突破限制,企图抓住杠杆的一端,或者将自己作为杠杆,将地球翻个个儿。

同样也是天才的阿·斯米尔诺夫说的越揭底:越是天才,面临的任务就越复杂,也越重要。承担如此重任的天才怎么可以不以超常的努力勤奋学习,紧张工作,拼命劳动呢?我想,或许还可以这样理解:天才总是在创造的道路上探险破阻首当其冲,吃苦耐劳首当其冲,勤奋学习首当其冲。或可反过来说,那些天才人物首先是勤奋学习首当其冲,吃苦耐劳首当其冲,探险破阻首当其冲,个人的潜质充分发挥,超越常人,便成就为天才的事业。

我的论断是:天才精神就是吃苦精神。

有人说,帕斯卡尔之于法兰西,犹如柏拉图之于希腊,但丁之于意大利,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莎士比亚之于英格兰。帕斯卡尔的话或许更深刻,他认为,人是在无限大与无限小这两个极限之间对立悖反着,既强大又软弱,既伟大又渺小,既悲悯又高岸。我像面对太阳一样面对这些闪光的言论,于是心想:天才总是天生的吃苦精神多一些,天生的责任心强一些,天生有一种高度的自觉性。因此他们的心智是强大的,他们的行为是宏伟的,他们的心怀是悲悯的,他们的事业是辉煌的,他们以傲岸高峻屹立于世并不是偶然的。然而,我最钦佩的,还不是他们的大行动、大创举和大收获,而依然是他们超越常人的天生的吃苦精神。我总觉得,具有天生吃苦精神和同等自觉性的天才,总是多一些悲悯,多一些强大,多一些担当,多一些极其细密又十分明晰的责任意识。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无限大与无限小两极,总是比常人钻得更深些,走得更远些,份量更重些。这样的天才怎么可以没有伟大的吃苦精神呢?

亚里士多德说过:“领悟就是吃苦。”我认为领悟与吃苦的关系,正像灵感与用功的关系,其中没有绝对却有必然。他的这句话如果用帕斯卡尔的话来解释,就是:人在自然界中的状态很微妙,对于无穷而言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是整体,是“有”和“无”之间的分水岭。万事万物都出自虚无而归于无穷。谁才能追寻这些令人惊讶的过程呢?大概只有那些具备了伟大吃苦精神能创造奇迹的天才们。况且,天才对于至善至美的要求总是至高无上的。至善至美是什么呢?是品德高尚,是无穷追求,是对一无所知的不断破解,是对真理的不懈追索,或者简直就是真理本身。既然如此坚定不移永恒追求的天才们,怎么可以没有伟大的吃苦精神呢?

段二淼是这样的天才,赵清海也是这样的天才。他们都是具有天生吃苦精神的天才。你,或者可以不承认他们是天才,但却否认不了他们非常人可比的吃苦精神。正因如此,他们才以超常的天才和超常的吃苦精神登上高峰之巅,铸就永远的金字塔;才如同谭鑫培之于京剧的老生,梅兰芳之于京剧的青衣,杨小楼之于京剧的花脸一样,赵清海之于上党梆子的须生,段二淼之于上党梆子的小生,都有着无人可比的地位和光环。

说到天生的吃苦精神,我想起我自己的一点往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一个小市为市委主要领导弄文字。最紧张或曰最辛苦的是于一周之内完成四件较大的文稿。其中两件是领导讲话,另外两件是市委主要领导分别给省长和省委书记的汇报。在我的二十多年的文秘生涯中,这是最紧张的一次。两个讲话是起草后打印的,两次汇报则是定稿后工笔抄写在笔记本上的。因为讲话尤其是汇报的成功,当时的领导曾表扬说“文好字好”。文,主要是我完成的;字,则是比我还小十几岁,当年刚二十出头的同事抄写的。与此事还有点联系的是,当时在市委主管一个部门后来曾主管全省文化管理工作的一位领导在会上借题批评:且不说你们有没有这个才,首先就吃不下这个苦。其实我的这点才与苦,只是小人的一点小折磨,段二淼和赵清海学艺从艺经历的磨难,才是深刻记录着天才吃苦精神的可敬历程。

《上党戏王赵清海》一书有这样的描写:赵清海的东家李甲午是一个既懂戏又懂人的人。他对掌班赵清海的评价是:“他是为上党戏而生的。他对上党梆子的无比热爱,执着追求,无人可比,天外无天。上党梆子有了他,才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反过来说,唱戏就是他的命。如果不唱戏,真不知他还怎么活!”赵清海在高平的东宅村掌班二十六年,不知吃下过多少苦,受到过多少委屈,但他从来不以自己的苦累和磨难为意,从来没有因为受苦受累受委屈而发过火,以及因别的事与人争吵过。但如果有人攻击剧团,小看唱戏人,他必定会与其理论。也就是说只有在艺术的劳动创造和同路人受到轻蔑和攻击的情况下,天才的、具有伟大吃精神的赵清海才会为维护艺术及其艺人的尊严站出来说话。然而,如果有人批评他的艺术,提出剧团的某些方面应该如何改革和改进,他时刻都会不知疲倦地同人家谈论半天。

赵清海与鲁迅先生相差不远,都是在抗日战争最苦难的岁月之先和之初就走的。假如再有更长一些岁月,苦难当更多,异彩将更放,功业将更巨大,也说不定。相比之下,此后的岁月,段二淼都经历了,充分地经历了。因此,他的历史,他的功业,他的辉煌,他的影响,也更显著。

赵清海没有留下任何音像资料和历史记录,却在戏剧历上留下了他的辉煌功业。这不仅得到当地的承认,而且上了《中国大百科全书》,步入全国戏剧艺术名人之列。关于他在戏剧艺术方面的成就,我在《晋东南戏曲资料》、《上党梆子》和《戏王赵清海》等资料中进行深入检索,看到的也只是有人将他与他的大徒弟郭金顺的比较。比较的结果是:第一,师傳戏路很宽,以须生为主,老旦、大净、二净、丑角全能,而且各有拿手好戏,徒弟没法比,无此天才,也没有敢如此多行当尝试过。第二,师傳嗓音深厚、音域宽、音量大、中气充沛、气发丹田,高腔低调运用自如,抑扬顿挫游刃有余。高腔,清如高山流水,洪亮流畅,胜以裂帛;低调,浑厚豪迈,刚柔相济,声情并茂,余音绕梁。徒弟嗓也好,却同样没有师傳的天才,高腔与师傅没法比,整体力量差下很多,引起的轰动效应差距更大。第三,师傳对角色的理解,对角色内心世界的把握,对人物的刻画表演,都达到极高层次。徒弟总有一些地方悟不到那样的深度,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戏王》一书还进一步说:赵清海即是对同一人物的表演,也能迥然不同,判若两人。同是演诸葛亮,《祭东风》中舌战群儒,风流倜傥,落落大方,潇洒飘逸,儒雅清丽,宛如孔明复生,令人羡慕至极;《五丈原中》,六出祁山皆未大捷,身染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恨不能乞求上苍再赐数年阳寿,那种低沉悲凉和出师未捷身将死的献身精神,被表演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一个个泪流满面,连叫好都忘了。徒弟得师傳真传,表演也很精彩大放,但在观众中的认可度,显然不能与师傳相比。

我特意问到曾在胜利剧团为段二淼当过鼓师,后来长期在戏剧界工作的姜学忠老师:郭金顺和郝同生的成就影响都很大,也都被公认,他们比段二淼怎么样?姜老师十分肯定地说:比不上。不说天才条件比不上,就是吃苦钻研也比不上。我又问到赵清海和段二淼谁更好一些?看过二淼戏的几位老戏迷说,当时段二淼的名气就比赵清海大,妆、嗓、表演综合比较,也是段二淼更好一些。段二淼在上党梆子的首席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恐怕还应该说,一个人生成什么样子,长成什么样子,先天的成份很大,或者说,大都不在自己可控的天地之内。成就怎样,虽然与个人努力关系极大,但命运这东西,不可控的地方也很多,连孔夫子都要发出“命也夫”和“逝者如斯夫”的悲叹,何况常人呢?再者,赵清海虽然比段二淼大十八岁,但担任掌班的时间却至少比段二淼迟一至两年。应该说当年的“二淼戏”阵容强大,声誉大振,也有赵清海一份功劳,但赵清海是先住过段二淼为掌班的平顺王曲三乐班,而后才到高平东宅组班为三乐意班掌班的。此外,段二淼徒弟众多,光名徒就能点出许多位,受过他教育的学生就更多了,后续艺术家渊源流长。这是赵清海不可比的。如果不是“文革”的破坏和影响,段二淼的“队伍”自会更加壮观。不过,我在此并无意于他们二位的高低,我所佩服的,或者说尤其经心极意的是他们的天才,他们天生的吃苦精神,是对天才吃苦精神双峰并立的礼赞!

“戏比天大”

天才的事业大于天。

前面说过,在皇皇十二卷本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简明版》中,有段二淼,没有赵清海。这是对的。不过,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艺术卷中,是有赵清海的条目的。条目称:

(注意:下面这一段用楷体排。只限标明的这一段。)赵清海是上党梆子盛极一时的须生演员,功底扎实,做戏细腻,行腔婉转流畅,吐字熨帖自然,嗓音清脆悦耳,演唱声情并茂,在《雁门关》、《赏花楼》、《混冤案》、《一捧雪》、《清河桥》、《白玉带》等剧中,塑造了一批性格鲜明的人物,1934年春在太原演出,深获观众赞赏。1939年在晋城与高平交界的虸台山庙会演出时,身患重病,被国民党军队強迫登台,第二天即去世。(这一年段二淼刚四十岁,因不给日本人演戏遭受日伪军拷打,五年后接受赵树理动员参加胜利剧团演出宣传抗曰的新戏,而后胜利剧团也叫二淼戏,是段二淼第二个辉煌时期一一(破折号)应该说在平顺王曲三乐班任掌班请到赵清海为正生是他第一个辉煌时期,后来在晋东南戏校任校长是他第三个辉煌时期,“文革”中被迫返乡后去世是他最痛苦的磨难时期。他的磨难也有三个时期,两前个分别是自小父亡和参加胜利剧团前遭受日伪和土豪恶霸迫害。无论是辉煌时期,还是磨难时期,“戏比天大”的主导思想都牢牢装在他的心中。)赵清海的弟子有须生演员郭金顺、李不旦、吴大路等。
英国一位作家说过:“除了那些依仗人类的苦难与轻信往上爬的野心外,所有的野心都是合法的。”就此意义而言,赵清海也是一个野心家。这位野心家提出的戏剧思想是“戏比天大”。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唱戏是比天还大的事,他就是要在这比天还大的事业中“称王称霸”。据说,佛佗生下来就说过,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在信佛者的心中天也没有佛大。赵清海也像虔诚的佛教徒,认为戏比天大。为此他还说,既然“戏比天大”,演员就要为戏服务,决不允许本末倒置。戏剧首先是一门艺术,其次才是产业,如果将钱放在首位,休言艺术。为《上党戏王赵清海》作序的柏扶疏先生说得好:“戏是天,民是地,天地至尊,无可其右。赵清海就是这样立世从艺的。再从另一方面说,自古以来,上党潞泽二州就是自成江山,语言、风情、文化,无不太行独具,山芳自赏。像高平的干板秧歌、阳城的渔鼓道情,特別是绰号称为州底(晋城)高腔的大戏,其旋律之特殊,真敢说经遍天下无其二者。这也可能是地理环境、交通条件、方语方言所使然吧。不管怎么说,反正就是出于这个情由,上党民众对于自己抚育、自己看中、忠于自己的艺人艺品,爱在心上,捧在手上,挂在嘴上。庙会、祭祀,农事逢集、节日社火,甚至红白喜庆,都离不开自己的名伶助幸。嗟乎,戏矣曲矣,简直成为民生的肌体食粮和精神枝柱。赵清海在台上的一唱一白、一招一式,台下观众都是瓜熟蒂落、可道可摩的。作者所遇追着台口看戏的耄耋老人都知道当时处处流传着‘误了割谷犁地,不误群孩(赵清海)唱戏’的谚语,这是何等的魔力!上党梆子的生存土壤,赵清海的艺术生命,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还有何可挑剔的!”

我十分佩服柏扶疏先生这段书,但总觉得他还是蜗居“州底”而说的,如果站在太行之巅放言,当有更大的天地。把戏看得比天还大的赵清海和他的戏班子所在的年代,正是草台向班社的过渡时期,也是一个穷到连老鼠都无粮过日子的年月。环境所困,天命所迫,他和他的戏班子时时受到经费不足的严重困厄也就成为惯常。但无论怎样困难,他都把物色好演员,备办好剧本、好乐队、好戏装放在第一位。他总是一二再再二三叮嘱,生活再困难也不能把装戏的费用挤掉。正因为他始终坚持了“戏比天大”的指导思想和坚守原则,并像受命于天一样将“戏比天大”的思想贯彻于体环节和行动之中,才带出了一个当年最好的戏班子,唱出了当年最受欢迎的一系列好戏,成就为一代“戏王”,在艺术世界开辟出一片广阔而久远的天地。

戏剧出版社社长樊国宾先生说得更好:戏剧艺术是“角儿”艺术,赵清海是上党梆子发展史上当之无愧的大“角儿”。赵清海的艺术造诣绝不在那些名闻遐尔声震海外的京剧艺术家之下。他甚至说,一个民族没有英雄,这个民族是可悲的;出现了英雄,却不去认识他、研究他、宣传他,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同理,一门艺术没有出现“角儿”是可悲的,出现了“角儿”,却把他遗忘了,就更加可悲。为此,他特意向写出《上党戏王赵清海》的赵魁元和卢天堆深表致敬。

我尤其赞赏樊国宾先生对“大角儿”一一(破折号)伟大的艺术家如此推重和敬仰的态度。我想这也正是一生坚持“戏比天大”思想的赵清海的必须和必然。当然,同样是“大角儿”的段二淼也有着同样的必须和必然。他们都应该像樊社长敬重“大角儿”和郁达夫敬重大英雄鲁迅那样得到全社会的敬重。他们所坚持和推重的“戏比天大”的艺术思想,更应该扎根大地,世代流传,流芳百世。

根扎乡土

有位游子写诗抒怀:愿做故乡春雨中的一滴汗,秋场上的一株穗,堤坝上的一片石,瑞雪中的一枝梅。坚信“戏比天大”的段二淼和赵清海,或者未必如此诗情画意,却有着更为深厚而肯切的心愿:就是心心念念成为父老乡亲心目中最好的演员,一心一意用最卓越的艺术回报生养自己的这块热土。

还是樊国宾社长说得好:赵清海大师终生对上党梆子这一地方剧种那份朴素的虔敬、苦楚的坚持、动荡的遭际与卓越的成就,其实依然是渊源于他的草根出身。赵清海是以一个遗腹子的命运开始他的传奇人生和戏剧传奇的。他的传奇人生虽然没有随时留下文字记录,但从他的传记和当地一些高龄老人的回忆中,尚可看到一个从不流俗、以梦为马、苦心孤诣的艺圣身影。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这位艺圣经常对同事们说,一个好人没有对父母不孝顺的,一个好演员不但要像敬天敬地敬父母一样敬重自己的观众,而且要以实际行动回报父老乡亲。

为此,扎根乡土的赵清海每年都要率领戏班子回到生养他的杨寨村、给他艺术生命的徐全虎师傅的小会岭村和让他大展宏图的三乐意班东家所在地东宅村,免费唱戏三天。每次头场开戏前,他都要抒发自己的感恩心声。他在杨寨村,面对乡亲们说:“杨寨是我的家乡,村里的长者小辈都是我的亲朋,我常年在外,大家对我家十分关照,我在此说声谢谢!……”他在小会岭村,面对恩师的亲人也是他的亲人说:“小会岭是我师傅的老家,没有师傅就没有我的成功,师傅虽然作古了,我代他老人家对各位父老乡亲深表感谢!”他在东宅村,面对东家的左邻右舍和所有村人说:“东宅村是三乐意班的班址,全村人都是我的东家,三乐意班成就了我,我就是走到天边,也不敢忘了东宅村!”对他这样终身不忘将根牢牢扎在良心上,扎在家乡的土壤里,乡亲们也总是动情地热吐衷肠:群孩,永远是咱们的群孩啊!

同样扎根中华厚土的苏东坡曾抒发胸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赵清海正是这样将根须深深扎在太行山的厚土中,伸向漳河水的永泉下,由此也就牢牢抓住了太行山上的芸芸众生。他们既是他的根须、他的营养,又是他的战场、他的上帝,他的生命所系。

《上党戏王赵清海》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沁水县有一个小山庄,久慕赵清海的大名,但因村小钱少,始终不敢请赵清海的三乐意班去唱戏。后来,村里修了庙,为神开光,请赵清海来唱戏更成为全村人共同的强烈愿望。他们终于转弯抹角找到赵清海,请到了三乐意班,戏价也低了许多。临赶台口那天,徒弟们说,这样一个小台口,师傅您就不用去了,我们去唱一唱就行了。师傅赵清海却说:“台口有大小,戏无大小,人家奔我而来,我怎么能不去呢!” 就这样,他不仅去了,而且满腔满调在这个小山庄唱了三天戏,把全村人感动得又送柿饼,又送核桃,离别时全村人送出好几里还不肯回去。

段二淼当然也是这样。所以他们各自带领的最受观众热切盼望的戏班子无论到任何一处村寨去演出,都是一样捧上一颗热烈的心,一样奉上一片深情的爱,一样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他们是用全心全意的艺术与所有的乡亲们结亲。

无尽取藏

如果说天才总是在应有的高度攀得更高,应有的远度跑得更远,应有的深度上钻得更深,段二淼和赵清海就是这样的天才。
有人说段二淼和赵清海之所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繁花似锦,主要是深深植根于太行沃土。我还想进一步说:他们在这高天厚土中无尽吸纳取藏的高度自觉和广大胸怀,才是百尺竿头再冒尖的根本原因。

就天才的段二淼来说,因为出道既早,年龄又小,又总是把赵清海等顶级把式作为追越的目标,后来居上也就无须置疑。赵清海呢?由于他的天才,又长期处于适宜戏剧艺术生存与发展的环境,来到当时的名戏班,跟从徐全虎这样的好师傅,并向多行当名把式热心请教;当然更因为他的超常吃苦和超常追越;不仅昆梆罗卷黄五腔皆精,而且能将五种声腔融会贯通,为推动上党梆子声腔更加激越悠扬做出了创造性贡献。他们两位大把式互有倾慕,互相推重,互相学习,尤其让人敬佩羡慕,佳话不断。现有的相关书籍和资料中,都载有段二淼为赶场偷看赵清海演出摔断腿,以及赵清海亲临探望,许诺自己会毫无保留的故事,却很少有人知道赵清海不耻下问虚心向段二淼请教翎子功的史实。为此《上党戏王赵清海》的作者在书中特意指出:“这件事段二淼自己谦虚,也许为尊者讳而不曾提及,而赵清海生前却经常提起。”

深厚与广大总是相并相连的。段二淼和和赵清海既明白“深厚”的重要,又深信“广大”的意义。因此,他们除了自觉向大师学习,向本行的翘楚学习,他们自己之间互相推重、互相学习,尤其让人敬佩的还在于,总是把他人的一切优长作为学习和吸取的目标。成名阶段他们的好学向上就是有名的。成名之后,不说当时就不断发出挑战要一争高下的大牌演员,也不说下已经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就是普通演员身上的长处,他们也一样虚心学习,主动请教,广泛吸取。他们常对人说,生活可以有尽,艺术不能有尽。明明人家身上有好东西,现成摆在那里,看得见,听得到,看着好看,听着好听,有什么理由不虚心学习、主动请教、认真吸取呢?他们成为上党戏无人可比的大把式之后,也不因功高名满而止步,虚心学习和奋发向上的习惯不仅没有改变,谋求从多方面吸取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

他们深知一种艺术虽然有其独有的“地方特色”,但它存在和发展除了保持和提高自己的特色,还必须在广泛吸取和不断改进中进步和完善。赵清海曾对一位热衷上党戏的文化名人说过:“上党戏中虽有黄戏,但比较粗放、急促,我是认真吸取了京戏和昆曲的文雅、中路梆子的抒情、河南戏的婉转后,改良了咱们的皮黄,使之更加优越。至于《黄河阵》中的一些技巧,如耍牙、喷火等,则是采用了其他剧种的表演形式和杂技的一些做法。”

段二淼在给学生讲课中也说过:成名之后还常常观摩前辈艺人的演出,吸收有益的养料,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没有正式拜师,就更应该以人人为师。尽管在很年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名声就传遍“州五府八”,但更注重千方百计学习吸取。在当时最有名的前八驮(壶关戏)和后八驮(长子戏)都结交了许多戏友。他们虽然都没有自己名气大(当时,段二淼随戏箱由前八驮转到后八驮,每次写戏,文约上都有“二淼不到扒价一半”的条款。),在表演上各有值得学习的独到之处,对自己助益很多。昆曲《长生殿》,曲调繁多,节凑严谨,载歌载舞,表现细腻,词意深长,像吃木香一样越嚼越有味,对自己提高也很多。作为清代戏曲名家洪昇的作品,对上党戏的借鉴意义更是多方面的。

京剧大师尚小云说,有吃尽苦干到底的精神,或许有成功的一天。赵清海和段二淼的信念和践行的都是成功了更要学习,更要广泛吸取。当时不像现在这样交通便利,更谈不上媒体方面的优势,经济困难又像万水千山和囚虎的铁笼一样时刻相随,想向一些大剧种学习,难如登天。然而,当赵清海得知大阳有位生意人,常顺着生意到北京看京戏,就把此人请来,询问京剧名家谭鑫培、言菊朋等大师的演出盛况和艺术特长,恳请他以见多识广的眼光为自己的戏挑毛病,作指导。有人说,这又是和段二淼一样,从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却从不放过当学生的天职。段二淼先生在谈到他的学艺经验时则说:自己身上的那点本钱,大都是多处偷来的,起早搭黑在不见人的时候下背功苦练出来的。他演出的每一部戏,几乎都没有请师傅教过。越是无师,就越以众家为师。人家的每一点好都力求吸收,广集取精,变成自己的东西。

凡有大成就的艺术家,无不目标高远,胸怀广大,持盈守虚,取藏无尽。两座高峰上的顶极把式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来不放过向文化人请教的机会,遇到重要问题总是千方百计向文化名流请教。赵清海排演段二淼在上面说过的上党昆剧《长生殿》时,总觉得有几句唱词不大合辙,又担心修改错了。听说山西的大文人、被中央文史馆馆长章士钊称为“东方拿破仑”的省文献委员会总裁马骏先生来到家乡。赵清海马上备礼登门请教。马骏先生也觉不妥,又担心冒然答错,回到太原后特意找来几种版本核实,果然是抄本抄写有误。于是,赶快给赵清海写信,慎重其事做了改正。

全能演员

赵清海和段二淼都是业内人士和广大观众公认的全能演员。

栗守田先生主编的《上党梆子》一书对赵清海的评赞是:他是好把式中的好把式。此说就像陈寅恪是教授中的教授。或是闭上眼睛数状元,一下想到总是戏里的吕蒙正,戏外的苏东坡和文天祥。尽管苏东坡被欧阳修降点第二,事实上并不在状元之列。或是扳着手指数皇帝,三皇五帝已经不容易想明白具体是谁们,首先能想到的也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朱元璋和清康熙。我问到几位当年的老戏迷,都说就是如此。

这既不是谁任命的,也不是自封的,更不是媒体吹成的,事实上就是如此。

栗守田先生还具体说到:赵清海对上党梆子同台演出的昆、梆、罗、卷、黄五种声腔,无不精通;生、净、丑、旦几种行当,无不娴熟出彩。他的声腔经过千锤百炼,铿锵悦耳,运用自如。

步其之后出版的《上党戏王赵清海》又进一步说,赵清海能将五种声腔融汇贯通,巧妙运用,根据剧情需要,将昆曲的悠扬、罗卷的诙谐、皮黄的清丽、梆子的激昂,十分融洽地融为一体。放之则高亢激越,敛之则轻柔舒缓。依韵行腔、声情并茂。尤其是演唱皮黄戏,更是韵味无穷。

以上论赞都是以他演出的各场戏、各个角色、甚至各个行当的演唱为依据的。他唱《打金枝》郭子仪梆子上殿的一段唱,《九龙峪》杨四郎的“儿去去就来”一句,以及《柳春院》苗洪的“讲关”,都要博得观众情不自禁齐声大喊其 “好!”。他演杨四郎,出场一声扬腔,立马欢声雷动。他演《苦肉计》鲁肃交令的一段念白,气势滂礴,字字真切,起伏自如,扣人心弦,尤其是到“四更之后,肃在曹营,取箭十万,特来交令”时,头上乌纱落在眉端,双目对视,一个亮相“特写”恰好与阎发生演的周瑜声影相照,成为绝配。他演《一捧雪》的莫成,替主挺身赴死一节,能当场将脸色变得煞白如纸;临终前接连三声苦笑,每次都要令台下观众哭成一片。生、净如此,丑角也同样出彩。他演的《战宛城》中的丑角,惟妙惟肖,十分精彩,令观众捧腹不禁,笑过之后想想,真是意味无穷,越想越有味道。旦角呢?他演的老旦佘太君,演出次数尽管不多,但同行佩服,观众称赞。据说多少年之后有几位戏迷聚在一起争论,如数家珍地说到上党梆子的老旦,比来比去还是赵清海演的佘太君最好,段二淼的大徒弟温喜云的佘太君演响最广。

《上党戏王赵清海》一书还写到:有一年三乐意班在高平陈区演出《忠孝节》,杨四郎的表演赢得阵阵掌声,大家都认为是“戏王”赵清海。等到《责子》一场,只见佘太君大义凛然,气宇轩扬,尤其是那声情并茂的表演,铿锵悦耳的唱腔,字如玑珠的道白,更是令观众如醉如痴,生怕耽误了一个字,连拍手叫好都忘了。散戏后观众仍不愿离去,一定要看一看这个比演杨四郎的赵清海还要好的佘太君是谁。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社首走上台抓住“杨四郎”的手说:“掌班,卸妆后要请吃饭,请您叫上那个演佘太君的把式,他真把角色演绝了。” “杨四郎”说:“你认错人了,‘佘太君’才是我师傅赵掌班。” 从此观众纷纷奔走相告:赵老板演生好,演老旦更好。而段二淼的大徒弟温喜云演的佘太君,不仅在省城太原和首都北京获得声誉,在福建前线慰问演出受到热烈欢迎,而且亲手教给郝聘之,拍成电影《三关排宴》后,更是产生全国影响。多年之后电影导演刘国权还说过,全国各个剧种导拍了那么多佘太君,还是上党梆子《三关排宴》郝聘之演的佘太君最好。诚然,这固然是郝聘之演得好,温喜云教得好,刘国权、程联考等导演导得好,但赵清海和段二淼的传承之功,尤其不可否认。

总之,赵清海和段二淼一样,是全把式,样样出神入化。据说有一次,他在河南怀庆府(今新乡市)以黄腔演出《清河桥》,河南观众纷纷赞叹,真是太美妙了,比听京戏还过瘾。

夸父想把太阳摘下来放在人们的心里,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和足够大的雄心;赵清海和段二淼期求超越的成功,却是公认的事实。现在可以看到的几本专著都说到,即使其他名家的拿手戏,只要经过赵清海在此基础上改进提高,那位名家再唱此戏,也无法和赵清海相比,从此这个戏也就成为赵清海的“经典”。

赵清海的“戏王”地位也是长久争峰对决出来的。《上党戏王赵清海》一书中还有这样一个精彩故事:唱二黄驰名的好把式陈发囤,妒嫉赵清海的“戏王”地位,扬言要一争高下。一次,在高平城关演出《打金枝》,陈发囤演唐王,出场第一声“为王撩袍端带登龙位”,便引来一片叫好声,以至不少观众担心赵清海要输戏,谁知他演的郭子仪一出场,做派,气宇轩昂,落落大方;唱腔,老迈中见刚毅,刚毅中透清美;表情,气恼里显抱怨,抱怨中露担心。如此超凡脱俗的做派、唱腔、表情本已使观众暗暗钦佩,尤其是当他唱至“校尉们把畜生解往殿里去”一句扬腔时,台下暴好声连天,掌声经久不息。从此,陈发囤方知天外有天,不敢再有觊觎“戏王”之心。

“戏王”赵清海的名气越来越大,越传越神,他的两次救场也成为经典故事。一次是演《清河桥》的楚庄王,刚上到桌子(高岗)上唱“那斗越樵时运低,不该遇见孤的小将养由基”,“基”字还没有唱完,桌子一晃,跌坐在桌子上。他边起边接着未唱完的“基”字来了一个扬腔,迎来一片喝彩声。还有一次也是演《清河桥》,一个小卒误了场,演楚庄王的赵清海赶上去踢了他一脚下了场,小卒跌倒后爬起来,拍拍屁股,跟着跑下场,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这两次救场后来都作为这出戏的程式保留下来。

赵清海的全能丰碑是以他的戏铸就的。他4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塑造的生、净、丑、旦艺术形象,在他殒后几十年仍然深嵌在观众的记忆中。其中的须生有梆子戏《赏花楼》、《乾坤带》、《混冤案》、《诓舟》中的柴荣、杨八郎、牛万国、颜士敏,皮黄戏《清河桥》、《取荥阳》、《挂龙灯》、《九龙峪》中的楚庄王、纪信、赵匡胤、杨四郎,上党昆曲《长生殿》中的唐玄宗;小生有《黄鹤楼》的周瑜、《小宴》的吕布;净角有《白玉带》的曹操、《五丈原》的魏延;丑角有《绣龙剑》、《行乐图》的宋香保;老旦有《雁门关》、《忠义节》的佘太君。

柏拉图是西方哲学的源头活水,有哲学史家甚至说,他之后的哲学都是为他作注释。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一位行骗高手,但他确曾说过,艺术是靠想象来骗人的,并以此成为灵魂的陷阱。具有超常想象和表演能力的赵清海和段二淼并没有想过要骗人,却以精湛的艺术为观众设下一个又一个不可自拔的“陷阱”。不过,从“陷阱”里飞出来的不是丑陋的魔鬼,而是美丽的天使;不是黑云沉沉,而是白云蓝天。刹那之中艺无尽,一唱带来乐无边。这就是艺术的力量。这就是被观众长久痴迷的赵清海和段二淼的魅力和魔力。这就是大把式、大“角儿”的惟有和独有。

“五求”列述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赵清海与段二淼双峰并立,丰碑双耸,远望而弥高,近察而弥深。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行外客,无论怎样探究,也难以宣言一二。为此,只好广泛搜求请教。请教所得,可列以下五条:

其一,由规范而求精。赵清海和段二淼当红阶段,正值上党梆子全面繁荣和各项改革并出。栗守田先生称此为鼎盛时期。标志是班社林立,业余自娱班几乎村村都有。就像巴西的足球,成为人们文化生活的主流。一代“戏王”赵清海在此时红极上党剧坛,除了与他前后的诸多名家申灰驴、郎不香、王富喜、都岐岐、郎小喜、平福成、冯国瑞、段发荣、靳伯庐、曹火柱、刘雅斗,另一位巨匠段二淼,以及后来的郭金顺、申银洞、赵德俊、温喜云、王东则等共同撑起这一局面。作为领军人物和有有着自觉担当史命感的大师,他更是不负众望,自觉挑起了改革和规范上党戏的重任。

当时班社之间演员流动性很大,一方面促进了演员自身素质的提高,另一方面严重存在着“不是唱戏,而是唱角”,演出阵容主角强配角弱,演出过程漏洞百出,演出氛围极不紧凑等弊端。赵清海从艺术的整体效果着眼,从狠抓演员行为和演出规矩入手,在舞台设置、服装改进、道具完善、剧本删改、演员素质提高等多方面,做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工作,收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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