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洋洋的钟馗复活是“中国式的梦”,正如神秘的耶稣复活是西方式的。
中国人爱热闹,不彻底,喜圆满,浪漫主义,妄图用假想中的一人抹平社会带来的伤痛,崇拜侠士或敬畏神鬼,希望它们能够去匡扶正义、慰藉人心……中国人的骨子里,与其说是苍凉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历尽沧桑的圆熟和老成。
所以,中国人的梦,有一部分要靠戏剧来实现。
这种圆熟和老成,有时候会体现为面对残酷现实蝼蚁般地“逆来顺受”;有时候,又好像是“留有余地,事缓则圆”的中国式生存智慧。
河北梆子中的钟馗,却是一个绝不逆来顺受、留有余地的人,他是中国现实中少有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做的很多事情,比如当面斥责县太爷的公子,殿试挑衅官员和太师,这都不像是凡人,而更像是超人。
也可以这样说,钟馗在这一部剧中,做了大多数中国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包括他后来的变鬼变神,实现愿望,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所有怀才不遇者的心灵。
48岁的河北梆子女演员吴桂云,上周在解放军歌剧院,再次演绎了这个传奇的故事。
这出戏,她已经演了24年。这一次,算得上是好的传统范式和好的审美趣味,加上好的剧本、好的演员和好的艺术沉淀的结合。当吴桂云登台唱“书剑沦落在乡井”,从他郁郁寡欢的面容,铿锵果断的脚步,我们就完全体会到了钟馗的不得志和他的刚烈性格。他好像是陈寅恪的一句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这出戏创排于1984年。源起于裴艳玲先生曾在长安大戏院看到了一位上海昆剧团的演员演出的《钟馗嫁妹》。当她看到钟馗回家敲门时,泪水就已经忍不住,一个人哭了很久。河北梆子《钟馗》排成后,比京剧、昆曲的老戏《钟馗嫁妹》更加感人。剧本敷衍出的钟馗生前的戏码,也不再用钟馗“因为貌丑而不中”的原典,而变成科场的黑暗使他无法生存,这就使钟馗情绪的依归,不是因为“天然”,而是出自“人为”。这样的情节,配合上各个剧种都有的“嫁妹”,也能够更充分地唤起我们的同情。
《钟馗》用戏剧的方式,帮助观众做了两个梦。一个梦是弱势的人要当众叱责权奸,另一个梦是好人终得善报。
当面痛斥权奸的桥段,是在《钟馗》的第三场。一大段激愤高亢的河北梆子唱段“科场痛骂杨国松”,吴桂云的形体、神情、嗓子,无一不好。她侧身一手奋力指着杨国松,一边唱出她的唱辞。唱腔的高处扶摇直上,低处又摇曳多姿,在痛骂时,她句句是血,感叹时,又字字皆泪。此时,吴桂云扮演的也分明已经不是钟馗,而是普天之下所有志愿不得伸张、饱受委屈之人。河北梆子的那种大开大阖、酣畅淋漓,得到了完全的体现,它让人觉得解气和隐隐地难过。此时杨国松和他的奴才,在钟馗的大义凛然之下,瑟瑟发抖,虽然这样的直面挑战看上去似乎不可能发生,但是它却非常生动鲜活。
彼得·布鲁克在《敞开的门》中说:“在真正的艺术家手里,什么事都可以看上去很自然。哪怕它的外在形式艺术化到了在真实的自然中找不到任何对应物的程度。”
中国戏曲剧情中常见的这种“不合现实情理”,也从来不会影响我们对故事主旨的解读。恰恰相反,这也正是中国戏剧的高明处之一。用极强烈的对照来阐发生活的况味,用不合逻辑的戏剧化来表达效果。好比八大山人画中的鱼、鹰,在现实中绝对不会翻出那样的白眼,但这正是“写意的艺术”与“写实的艺术”的不同。
以极致的喜庆 表现极致悲凉
第二段圆观众的梦,是在钟馗死后,他成为真正的“超人”(捉鬼大神)的时候。此时,他不仅可以捉走人间的“鬼”——那个贪腐的官员杨国松,他还酬谢了帮他收尸的杜平,同时,他更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送妹妹出嫁。
在最后的三场戏,河北梆子用唱腔和繁复的做表,表现出钟馗非凡的“人性”。当大头鬼、送灯鬼、伞鬼、担子鬼和驴夫鬼翻滚跌扑,和威武又妩媚、身着红色官衣、头戴判儿盔的钟馗一起行路匆匆,这使鬼怪也有世俗的人情,使人想掬一把热泪。
它用急管繁弦的大喜,表现凋景敝年的大悲;用鼓乐笙箫的喧闹,衬托着钟馗孤灯破伞的悲凉。极悲凉的人生故事,却反衬以这样极热烈的场面,让人感觉热闹的底层全是泪的河流。
正如我们看过卓别林的喜剧电影,那种在一个小人物身上发生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也是同样的表达手段。可是没有这样痛快!也没有如中国地方戏,是这样地从我们的血脉里生发出来!
全剧最感人的一场,莫过于钟馗在家门前的徘徊。吴桂云扮演的钟馗走到家门前,他挥手让小鬼们散去。然后,低低地,如呜咽一般地唱出:“来到家门前,门前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这是一段杜鹃泣血般的哼唱,完全没有华丽的曲调。它甚至不像河北梆子,也不像任何一个剧种。但是它就如同从内心缓缓流出,不可替代。这一段唱是河北梆子独有的,其他剧种的《钟馗嫁妹》都没有。但也就是这一段唱,把兄妹情感,生死相见,表现得那么痛彻心扉。这是相见的喜事,又是一次人鬼殊途的确认。
此时我们和演员们一起,都活在了“悲喜交加”的梦中。我们想在门口一直徘徊下去,永远不要往下发展……正如但丁在《神曲》中的一句话:“我们惟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
无意粉饰太平 也就永不过时
吴桂云的这出《钟馗》,她的唱功超过我看过的几个版本,同样是表达“悲”,她也能在不同唱段里分别演绎出悲伤、悲痛、悲愤、悲惨、悲凉的细致不同。她做派也显然更加豪气,好像已经与钟馗这个人物浑然一体。她在结尾处,站在云端,看着妹妹、妹夫已经成婚,对着他们所说的话,以及发出的三声非哭非笑的声音,我觉得艺术感染力相比张继青在《烂柯山·痴梦》中的“三笑”,犹有过之。裴艳玲先生说这段哭的设计借鉴于京剧的《一捧雪》。这真是艺术家伟大的化用!
另外,可能需要一提的是吴桂云的身手。(虽然我认为相比这出戏的艺术成就,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吴桂云在这个剧中,根据情节需要陆续完成持剑对打、现场书法、摔僵尸、吐火、耍扇、搬腿三起三落等高难度技巧。除了“行路”一场的高处翻下和摔叉由替身完成,使她稍微得以喘息以外,其余的全部技巧她都表现得非常自然洒脱,仿若闲庭信步。
第二场中的舞剑,她有一个用手推穗子的动作,相当干净利落,帅气准确,虽然可能一秒钟不到,稍纵即逝,但令我睹之神飞。
这次的演出,除了主角好,所有的配角几乎都精神饱满,卖力演出。钟梅英和杜平的扮演者嗓子扮相极佳自不必说,情绪也很准确。尤其是那些小鬼,他们每一个都完成了高难度的技巧。
河北梆子《钟馗》,不是一出粉饰太平的武戏,也不是反腐败的主旋律作品,它是一出文人戏,是讲人生悲欢的戏。它极为高超和深刻的审美价值和哲学意义,会让它永不过时。可是,在中国戏曲艺术这座宝山的面前,我们的现代人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自己的寒伧——我只希望不要太晚。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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