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网上看到《读库》出版人老六写的关于张火丁的文章《迷火记》,洋洋洒洒地有六篇之多,看后不胜感慨。本人也是一个张火丁的拥趸者,只不过地处偏远,没有机会看到张老板的现场演出,实为憾事。不过想想自己迷火还不到老六那般程度,所以能够经常听到火丁的戏也就满足了。从小住在上党地区,听惯了这里的上党梆子,尤其是张爱珍的戏,常常被爱珍腔弄得五迷三道,不能自已。“同样的感受给了我们同样的欢乐”,看看《迷火记》,对戏的痴迷常常有一样的感觉,便有了写写爱珍腔的想法。

爱珍腔的叫法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听张爱珍的戏却由来已久。应该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当时也没有什么流行歌曲,看电影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更别说电视了。秋后年初看上几场戏就是最大的娱乐。唱戏在当时的村子里是一件大事,学校放假,孩子们可以不上学,跟着大人去看戏,真没想到,这一看看了近三十年,看出了一种对上党戏别样的情缘。记忆当中看得最早的一出戏竟然是张爱珍的《皮秀英打虎》。儿时哪里懂得看戏,只是感觉热闹,好玩,看演员宽袍大袖,摇来晃去,很是威风,最深的就是打虎一场,至于唱得如何是不会去与理会的。直到有一天在电台的戏曲节目中突然听到《皮秀英打虎》的录音,听到了那段著名的“劝父”,老爹爹且息怒,暂把气消,父恩情女儿我终身记牢。就象听到老朋友在唱戏一样,感觉是那样的亲切,从此记住了《皮秀英打虎》,记住了张爱珍。在此之前,脑子里对戏曲演员是没什么印象的,只听长辈们唠叨过郭金顺、郝聘芝、吴婉芝等等角儿的名字,但由于很少有机会能听或是看到他们的戏,所以也就比较淡然。但自从听过《皮秀英打虎》,戏开始走进了我的生活。

张爱珍应该是一个懂得经营自己的人,当唱片在中国,特别是在晋东南还是一个希罕物的时候,张爱珍就出唱片了,那时张应该是二十岁左右。吾生也晚,没有见到过上党戏的前辈们的演唱专辑,张爱珍的第一张唱片,也是我见过的中唱公司出版的最早的上党梆子个人专辑。在那张唱片里,《皮秀英打虎》、《双凤冤》、《姐妹易嫁》、《藏舟》等唱段,现在听来,依然味道十足,已成为梆子戏的精品,这些应该就是爱珍腔的雏型。张爱玲曾说,出名要趁早,这张唱片让更多的人,尤其是象我这般年龄的戏迷记住了张爱珍,也为张日后成为梆子戏的领军人物垫定了基础。就是这张唱片,让新戏迷听到了传统、老戏迷听出了改革。夏天穿绫罗摇金扇,冬穿皮袄铺鹅绒。珍食美味用不尽,不用下楼有人送。这出改编自山东吕剧《姐妹易嫁》,融入了枣梆的音乐,听来别具风味。在唱腔的处理、追求上,张爱珍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从这张唱片开始,张爱珍在其后的每张专辑中均以又是传统、又有革新的唱段给我们带来惊喜。《英台抗婚》、《五女拜寿》、《梨花沟》等等,一直到张的经典剧目《杀妻》、《两地家书》的推出,爱珍腔在不断成熟、完善,张爱珍一路唱,我等一路听。这其中,唱腔设计者冯来生功不可没,可以说,没有冯来生,就没有爱珍腔,但能把冯来生的设计演绎的如此动人的,也只有张爱珍。兄妹二人几十年的黄金档,是戏迷的福气,也是上党梆子的福气。

爱珍腔最大的贡献是对传统跺板唱腔的改革,但爱珍腔的精华绝不仅仅是几段跺板。张爱珍所出版的所有演唱专辑中,均以跺板唱腔为主,很容易给人一种爱珍腔就是新跺板的印象。其实,爱珍腔每段唱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老版的《皮秀英打虎》中,吴正打虎昏倒后,皮秀英有一段唱,闭二目气吁吁汗流满面,亮晶晶青钢剑压在身边,身魁伟貌堂堂是条好汉,斗猛虎他也曾舞剑挥拳,为什么到此时吓破了胆,军爷呀,死猛虎不能动你莫胆寒。娓娓唱来,十分动听。还有皮吴二人回窑途中的一段对唱,虎口中你我一条性命,军爷你要留神山路不平;俺吴正这一生报恩不尽,遇难时拉一把报什么恩情。听来情趣盎然。张爱珍在这出戏中,师承吴婉芝的唱腔,将皮秀英这一角色演绎的十分成功。现在听这出老戏,那时的爱珍腔虽还青涩、古朴,却是韵味醇厚。

细细听来,爱珍腔这近三十年的演绎,不是一蹴而就的。爱珍腔的形成,是多年的艺术积累、沉淀,多年的辛勤打磨形成的,决非朝夕之功。其发展脉络有迹可循。对梆子戏的音乐,唱腔板式,我是绝对外行,不过是听张爱珍的戏听多了,能感觉出其中的一些传承变化。从皮秀英打虎开始,爱珍腔慢慢走进人们的视野。自姐妹易嫁、英台抗婚、五女拜寿到现代戏梨花沟,一路唱来,爱珍腔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发展脉络,至杀妻、两地家书的推出、爱珍腔日渐成熟、完善。爱珍腔的细腻、委婉、耐听,是因为其没有拘泥于传统,而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恰当、巧妙地吸收融合了豫剧、京剧、越剧等兄弟剧种的音乐元素,听来十分入耳。上党毗邻河南,上党戏的很多剧目都是从豫剧移植而来,其唱腔设计也在很多方面借鉴、融入了豫剧的元素,如高平团袁金叶主演的《大祭桩》,郭明娥的上党落子《穆桂英挂帅》、《对花枪》等。说到爱珍腔,最早能听出豫剧味道的就是《五女拜寿》中,痛断肝肠泪满腮一段,最后一句,此事官人若不依,为妻跪死我不起来,细听这一句的甩腔几乎就是豫剧的翻版,一直到《杀妻》中末句,血溅龙鳞待来生,已经演绎成上党戏的经典了。而在《两地家书》中,豫剧的音乐元素运用的更加巧妙,百愁闷、千忧烦,万般无奈泪阑干;但愿你真心怜爱眼前人,莫叫她痴情生生做孤孀,与豫剧《花木兰》中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一句,看似有点风马牛,却是一脉相承!

爱珍腔的颠峰之作,应该是《两地家书》。《两》剧在戏迷中的影响虽然没有《杀妻》的影响大,但我认为《两》剧的唱腔之精、之美,要远远超过《杀妻》。《杀妻》的矛盾冲突设置强烈,更容易为人们接爱,《两》剧却是一部文人戏,倒是更适合用吴侬软语的越剧来演绎。八八年山西省振兴上党梆子调演,上党戏剧院能选择这样一出戏作为主打剧目,眼光可够“毒”的。两剧的导演是上海京剧院的马科。京剧名剧《曹操与杨修》就是马导的得意之作。近日看马科的回忆录《马科回忆》,得知《两地家书》与《曹操与杨修》居然是马导在同一时间创作完成的。马导先接手的上党梆子《两地家书》,后又接手京剧《曹操与杨修》,一年的时间里,住来于上党与上海之间,一手托起了两大剧目,可敬可贺!《曹》剧的辉煌自不待言,而《两》剧也是当年调演的扛鼎之作,在山西戏曲界引起了不小的振动。《两》剧无疑是一出经典,对于上党梆子来说,可能是一下走得太远了,所以看起来就有些曲高和寡。时间也许能证明一切,但我要说,其实《两》剧根本无需证明,其本身就一座碑,是一个令后人难以启及的高度,《两》剧诞生于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是我国戏曲在经历文革后的一个中兴时期,影视、网络的冲击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共同成就了《两地家书》。和《曹操与杨修》一样,而后的上海京剧院、中国京剧院也推出了好几部大戏,制作不能说不精良,演员也是响当当的角儿,统统大手笔、大制作,为什么影响日渐衰微呢?无他,在纷纷扰扰的当下,做戏曲的心态不如以前那么纯粹了。余秋雨先生曾说过,“什么都是忙出来的,只有文化是闲出来的。”戏曲其实也是一种休闲文化,如果能以一种闲适、欣赏的态度却做一台戏,而不要让戏曲承载过多的微言大义,名利诉求,那戏曲可能比现在要耐看、好看的多。

回到《两地家书》,两剧的最大成就在唱腔,一部集大成之作。开篇是昆曲,之前没听过,如花女载歌载歌载舞,居高官又添艳福。上党戏的昆曲,原来如此。之后有两段核心唱段,正月离别锦水畔,从一唱到万,而后的万不料你是薄情郎,千恩百爱皆系谎,从万唱到一。“写到这里,却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了,套用老残游记里那句话:他的好处人说得出,《两地家书》的好处人说不出。”或许是由于海派导演的缘固,后面的一段唱,从唱腔到伴奏含有了明显的越剧风格。十里官场染放荡,九曲江池柳絮狂,八面玲珑不明讲,七后续七轻薄藏,六月天热我心冷,五月雨似我泪千行。四邻笑我眼不亮,三思不周错选郎。让人在千回百转的音乐中,体味卓文君的无奈与哀伤。时常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车子里回旋着《两地家书》,“内心怅然若失,人间能得几回闻?”听张爱珍的唱,“我常有痛惜的感觉涌起,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某一刻,和声音就凝固在某一处,我的凝神屏息也就停留在那一刻,但是做不到。”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两》剧的唱腔尽管融入了很多其它的音乐元素,听起来却是相当的字圆腔顺,浑然天成,仿佛这就是上党梆子的本原。

喜欢爱珍腔,尤其是张爱珍的传统唱腔,就拿《柴夫人》来讲,其精华绝不仅仅是拜读血本那一段。柴夫人在剧中的很多唱段都是很优美的。柴夫人一出场,封疆南国助朝廷,几句唱罢,尽显柴夫人的高贵、大气。听到王桧的所谓好消息后,遥望北阙谢天神,十八年冤仇一旦申,吩咐设宴待贵客,多谢你千里迢迢送佳音。到后面见女儿手持血本,不明就里时,小奴才讲此话令人难爱,竟为岳家把情求,你的父命岳飞手,恋上了仇家子忘却父仇。特别是柴夫人在夫灵前有一段唱,愿夫君托清梦指点迷津,含蓄深沉,耐人寻味。可惜的是现在的《柴夫人》VCD版在省台录像时重新改编了,戏还在,但味道大减。应该说,张爱珍在演绎传统唱腔上的功夫要远远高于其革新腔。《杀妻》中的三年来附马对我情无限;附马他话当年怵目惊心;《走出大山》里,千口人做着一个梦,《两地家书》中,盼尽长夜盼白昼一段,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酣畅!类似这些唱腔,虽不是很长,却是字字珠玑,动人心弦。梆子戏唱到这份上,叫人不喜欢也难!

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爱珍腔背离了上党梆子的传统,饱受非议,其实是对爱珍腔最大的误解。上党梆子的音乐近三十年来,一直在不断地探索、改革,有成功、有失败。爱珍腔无疑是成功的代表,但不能说张爱珍的每出戏,每个唱段都是成功的。木秀于林,以保护传统的名义对爱珍腔横加指责,除了酸葡萄心理,未免有些小家子气。

其实改革也罢,创新也好,应当允许尝试,也允许失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上党梆子唱腔就一直在改,在探索。如果现在有机会能重新听一听八八年山西省上党梆子杏花奖广播赛的参赛唱段,听听早在二十年前那些就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唱腔,就明白爱珍腔已经是很中规中矩了。如果非要说爱珍腔的成功有什么消极的影响,那只能有一点,很多人都太想成为爱珍腔第二、第三了,所以导致现在不少上党梆子团,只要一上新戏,就会逢“跺”必改,而且经常改得面目全非,完全无章可循,非驴非马,没有一点上党梆子的味道,仿佛唯有这样,上党梆子才能走出太行山,走出娘子关,才能拿大奖。这可能也是我们这些年很难再听到韵味纯正的跺板唱腔的原因了。作为一个喜欢看点戏的人,其实是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不过是戏听多了,有一些想法而已。我很重戏曲从业者在戏曲音乐等方面的探索与尝试,不过我们喜欢的毕竟是上党梆子,不是其它,每一个剧种都有其鲜明的剧种特色,我们可以丰富之,变革之,但绝对不能推倒重来,对于传统,更多的是扬弃,不是放弃。

自晋城两团全并后,已经很少能看到张爱珍一场完整的演出了,爱珍腔也只能从光盘、磁带中去欣赏到一些精选唱段。而张的整出大戏是不多见的,有的只是一些现场演出录像,效果不免差强人意。看来张爱珍对自己音像资料的出版态度是宁缺毋滥的。这点,还真难说好不好,对于我,还真是希望能看到张更多的整本戏,至于说音像质量倒是可以将就,能听能看就成,现在地方上能做戏的音像商很多,质量也还马马虎虎,张爱珍应该趁着艺术青春尚在,且放下身段,多保存一些自己的演出资料,让更多喜欢爱珍腔的人能欣赏到完整的爱珍腔,了解爱珍腔的全貌,而不仅仅是几个唱段,这也算一桩美事。不然等白了少年头,就只能空悲切了。就象我们现在一直说起郭金顺、郝同生、吴婉芝、郝聘芝等前辈来,无论有多高的艺术成就,但真正能看到他们几出戏呢?郝聘芝生前也被列为上党戏传承人,但政府在保护传承人的艺术实践上做了多少工作?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当然可以寄希望于政府,但真的不能依靠政府,等待政府,转型时期的政府太忙了,要发展,要维稳、要和谐,我们等不起!

老六说,能够跟一个角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能够在现场看到她的戏,实在是一种幸福。爱珍腔于我,也是如此。逢君一笑,人间无此欢喜。一路听来,我等已不敢枉称年轻,少年子弟江湖老,还好,有爱珍腔在,真的幸福!(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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