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卫群要出书,我急着帮她联系出版社;其中的不少篇章我之前已经读过,可是拿到书后,我特意寻到安静的空间,再次细心地看。这一切,不仅因为她是好友,还在于我认为,卫群是本地写作者中能力上乘的一位。

《知蝉声几度》中,卫群通过寻访潮剧老人写下她的感悟和思考,不仅记录了一个剧种兴衰的回声,更有魅力的则是大时代中平淡的生活和寻常的人性。我特别喜欢她字里行间那种气定神闲的氛围,寥寥数语就能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书中的文字可以用青花瓷来形容,淡雅、细致,值得收藏与品味。

卫群把林澜放在首篇,不仅在于林在潮剧界的分量“他是当年这支优秀艺术团队的领队人”,还“因为他是文化革命期间,汕头地区第一个在报刊上被点名批判的人物。从这一点上可以推断,当年的潮剧何等显赫,林澜又是何等重要”。卫群意识到政治动乱对这个中国传统剧种的冲击和损害,但她仅语锋轻讽飘然而过,她安静地记下人物身上那些穿越时代的美好的品质:“林澜蹲牛棚时,种了一棚金瓜,金瓜挂果了,长到合适的时候,他就在瓜上刻了些诸如"四季平安"之类的字,金瓜慢慢大起来,红彤彤的,那些字凸起来,是蓝色。”“林澜是潮剧界的"牛鬼蛇神"……他说得兴趣盎然,全忘了自己的身份林澜脖子上还挂着牌呢,但他的心里没有它。”林澜应对劫难的豁达,让我想起画家黄永玉被囚禁在封闭阴冷的陋室里,用手中的画笔在墙壁画出敞亮的窗户和美丽的花朵,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潮剧名伶姚璇秋,写过她的篇章何止千万,卫群的题目却是疑问句“姚璇秋,可复制欤”。她将姚在潮剧的地位进行界定:“豫剧有常香玉,黄梅戏有严凤英,评剧有新凤霞,粤剧有红线女,京剧有梅尚程荀,潮剧掌大旗的是姚璇秋。”这个开篇的排比句大气而平易。卫群擅长反高潮,将光环与灿烂复归平淡,她这样书写姚的勤奋和朴素,“姚璇秋不觉得自己聪明,相反,她说她学东西慢”;“姚璇秋的不事打扮,在剧团中是尽人皆知的”。卫群对姚点评的文字更是别出心裁,“这个在舞台上备受瞩目的演员,不愿意在她的生活中再有任何的注目”、“一个姑娘家,不爱美,不追逐名利,她能有什么羁绊?”、“荣耀有时也是利刃,摧残有时也是财富,在于当事人。在这两场极端的考验中,姚璇秋都经受住了,她没因荣耀而膨胀而迷失,也没因摧残而消沉而放弃,她终于保存了自己,并且在完成穿越的过程中自我成长自我完善。”字里行间充满对女性艺术家人生态度的体恤和理解,其实也是卫群发出个性化的共鸣和赞赏。

我自己则特别喜欢那篇《名伶傲骨》。前半段写陈銮英年轻气盛得罪流氓恶少,见出潮剧人身在名利场的艰险以及在藏污纳垢的世界中求存的智慧;后半段却是细叙銮英对自由恋爱的坚持銮英喜欢小生谢赵仪,虽然被戏班反对,而且有富二代追求,但都没有动摇她始终如一的爱,两人私奔成功终于成婚。文章末尾写道:“赵仪老师十多年前去世了。现在銮英老师独自居住,我见到她剪着齐耳短发,戴着深色水晶眼镜,她有眼疾,怕光。老人81岁了。我已见不到一点潮剧名角的风采,她更像一名退休女干部。”卫群记下曾经炙手可热的名伶那些风华正茂的岁月里涌动着的爱与恨,她也敏感地捕捉到眼前的老人逐渐边缘的萧索,从而发出恍若隔世的感慨。这些文字里洋溢着直率感人的真性情,堪称人文互见。而我之所以对该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于这是全书中唯一详细描写名伶的爱情故事的篇章,其荡气回肠的力度让我们更贴切地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并受到鼓舞和感动。

卫群说她的行文是求“去宣传化”,之前在与汕大学生的一次关于“创作与编辑”的座谈中,她这样说:我的书写很排斥那些意识形态的拿腔拿调的东西。对报刊宣传化存在刻板印象的那些人,有时会嫌我写得太“淡”、太“平”,认为不够张扬和引人注目。对这个我不是很在意,即使是对名人的书写,我也还是喜欢把人写得平易些,写得日常化些。

我很认同她的看法。我定位《知》书为人物随笔集,其中的语言和姿态很随意,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独具一种内蕴的人文精神。生活最普遍的意义就在于平淡如水,那些舞台上的声与影变得遥远而模糊,而卫群的文字,却清晰地留下了女人对爱与美的不倦而勇敢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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