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仕鹏,1934年12月出生于澄海县樟林乡。他降临人世不久,日本便加紧侵略中国,祖国山河破碎,澄海城和樟林乡也相继陷落。母亲带着年幼的仕鹏逃难到饶平,住在县城三饶镇。三饶是山区,重峦叠嶂,日本鬼子连飞机也很少到此,是难得的国统区。当时连许多沦陷区学校也迁徙到此办学。然而,安全虽有保障,生活却成了大问题。他父亲在海外,音信难通,侨批早已断绝了。留在大陆的孤儿寡母,谋生分外艰难。母亲万般无奈,将他卖给正在附近留连的老赛宝丰戏班。从此,开始了郑仕鹏童伶生涯。那一年,郑仕鹏10岁,演了小生。
解放了,潮剧开始了新生。那是一个生活动荡,却又激情满怀的代。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全国都在动员爱国青年报名参军,抗美援朝上前线打美帝。那时,郑仕鹏已是老赛宝的小生台柱。那晚,在澄海隆都的店市,台上正演出潮剧。18岁的小生郑仕鹏风度翩翩,连来看戏的工作队也喜欢这位小青年。演出结束之后,他到剧团住地找郑仕鹏,向他宣传有国才有家,保家卫国才是大道理,爱国青年应该踊跃参军才有前途,等等。方为前途迷茫的郑仕鹏终于被说动了,报名上前线,抗美援朝去了。可怜的老赛宝,骤然失去小生台柱,只得赶忙让备用小生吴巧成顶替,方免歇戏。这件事,澄海文博界前辈陈作畅是目击者,他当晚也看潮剧,了解事情全过程。动员青年参军的土改工作队就驻扎在他家乡前美。比郑仕鹏小1岁的陈作畅不久也走相同道路,参加四野。不过,他后来转业回乡当干部。20世纪末,陈作畅有次问笔者,知否当年参军的演员是谁?我了解后才告诉他,那是樟林人郑仕鹏。
郑仕鹏虽然没有“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到朝鲜抗美,仅在四野当个后勤人员,却也学了不少技术,有了新的思想认识。
1955年初,抗美援朝结束,郑仕鹏立了二等功,光荣复员,穿着军装回家,按政策回原单位。原单位老赛宝哪里肯接收他?当初你决然离开,未经批准,使剧团陷入困境。今天哪能说来就来?没门!
20出头的郑仕鹏只得回澄海老家自谋生路。他虽未目睹火烧卖身契场面,但一样还是自由之身,可以回樟林种田了。按政策,乡里为童伶每人分了一份田。
郑仕鹏与陈少玲
幸得有一位潮剧伯乐马飞先生。他是老源正的教戏先生,编剧、导演兼作曲,是个多才的全能艺术家。听说当年他在老赛宝所培养的小生郑仕鹏无业在家,感到万分可惜。他喜欢男小生,正在进行大小生的声腔改革。于是,他找到郑仕鹏,把他罗致进老源正,动手为他整理《墙头马上》。这是元代四大家之一白朴的名作。郑仕鹏演小生裴少俊,取得成功。几年后,郑仕鹏转型演老生,也是马飞先生的安排。他同时在进行老生声型改革。就这样,郑仕鹏一路走来,终于有了晚年的“老皇”“老相国”等一连串感人形象。
陈少玲原名陈珏,1935年生于普宁。15岁考进老源正兴班学青衣,在名教戏马飞、黄钦赐培养下成为剧团主角。曾在《白毛女》中饰喜儿,《小二黑结婚》中饰小芹,《孔雀东南飞》中饰刘兰芝,《梁祝》中饰祝英台,《红楼梦》中饰凤姐、林黛玉,《卓文君》中饰卓文君,《秦香莲》中扮秦香莲,演《玉花瓶》中的严兰贞和《辕门斩子》的穆桂英。才几年便演了30多部长短剧角色,文武悲喜均有。孰料,1957年,一场反右派运动,厄运便降临到这名小女子头上。“源正”因是汕头地区的模范剧团,便作为潮汕戏剧战线反右派运动的试点,开始鸣放运动了。
领导号召大家大鸣大放大辩论,写大字报,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而且不写便缺少认识。陈少玲没有写大字报,因一时想不出应该写些什么。有几位小姐妹经不起动员,便来找少玲代笔。少玲初中毕业,在那时算是有文化的人,字也写得不错,便代大家写了几张不咸不淡、鸡毛蒜皮的大字报,向剧团领导提几点不痛不痒的意见。谁知,运动很快便变脸,帮助党整风变成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加上陈少玲出身不好,更是一种原罪。有一位澄海莲上人朱某,从潮汕文化团调到源正,戏演得不怎么样,对运动倒十分积极,上纲上线,给陈少玲凭空加了许多罪名。于是,代人写大字报的陈少玲成了右派分子。戏不准演了,暂时在剧团打杂。
郑仕鹏也是个直性子的人,而且他有几年的部队生活,学会民主管理,懂得平等友爱作风。因而,好提点小意见。比如说,指导员反对喝功夫茶,他就说两杯茶在养嗓子。这就是不听党的话,犯禁了。加上他以为将无什么大错的演员打成右派,有违中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之无罪,闻者足戒”的政策。于是,郑仕鹏天真地写了一封信给中央整风领导小组,反映地方种种违反政策的行为。谁知,寄出的信竟然转到了剧团纠察队手里。郑仕鹏有了新的罪证,受到批斗,成了坏分子,后来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加上他和陈少玲谈恋爱。两名坏分子、反革命勾结在一起,分明是搞阴谋活动,更是罪无可赦。
郑仕鹏后来被处理回澄海,在红涂岭农场劳动。红涂岭在莲花山腰,是阶级敌人劳动改造的场所。它和樟林近在咫尺,郑仕鹏的家乡便在望中。后来,他还被调去东里造船厂。船厂在他家乡边缘,一样干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家乡人民监督改造他。
文革中,澄海潮剧团演《红灯记》,召回郑仕鹏演李玉和。澄海潮剧团前身叫“艺香”,“艺香”前身叫五团,五团前身叫“赛宝”。郑仕鹏又回到赛宝。物是人非,命运真不可捉摸!才30几岁的郑仕鹏,竟然这样坎坎坷坷,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大圆,回到原点。
1972年,郑仕鹏被召进汕头地区潮剧团,后来进三团、二团,直至退休。
1979年,汕头市政府在外马路新华电影院为全市右派分子公开平反摘帽,恢复名誉。陈少玲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全神贯注,聆听名单,再环顾全场,潮剧界女右派竟然仅她一人,不禁悲从中来!命运之神竟然这样光顾她这名规规矩矩的娇小弱女!
陈少玲文革下放工厂,仍发挥所长,组织文宣队自编自导自演,为家乡普宁和惠来组建剧团,为地方的文艺演出尽心尽力。潮剧不需要她,她仍义无反顾,痴心潮剧,钟情不已。2015年仕鹏谢世之后,她强打精神,记录当初由马飞编剧、黄钦赐作曲,她演主角的《卓文君》乐谱,自费组织人力演唱。这出戏,是源正最强盛时代的节目,几与《梁祝》齐名,是两位老艺术家精诚合作的产物,有许多好东西在其中。已超过60年不演出,她不忍优秀传统被埋没。
郑仕鹏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他到处上访,要求落实政策。有关部门也为他查档案,却遍寻没有这方面的资料。于是,明确宣布:当初没有正式给他戴帽子,是剧团自己搞的,上级没有批准和存档,可以不算数,不用平反。这多么可笑,一个剧团领导,就可以这样随意锻炼人罪,把人家整得死去活来,而且后半生几乎被耽误。现在却这样轻飘飘,当做没有这回事一样。
本文标题叫《一对独特的生旦》,独特在何处?唯一的潮剧女右派,唯一参加过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潮剧演员。一生一旦,受尽折磨,坚韧不屈,携手偕行60年。两人又都有个性,有棱角,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终于活得精彩,活出自我。这对生旦,一是澄海人的儿子,一是澄海人的媳妇。两人再苦再累,也没有为澄海人丢脸。这样的事例,我们在生活中还能再度见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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