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还数小益春
“潮州自古出钗裙,荔镜传奇处处闻,陈三五娘成眷属,风流还数小益春!”去年,潮州市潮剧团赴香港演出新编古装潮剧《益春》,全剧就在这首后台歌声的欢悦热烈气氛中结束,赢得了观众特别是潮籍同胞的好评。现发表于本刊的剧本,较前又有提高,还获得了省的优秀剧本奖。
我曾思忖,《益春》写的是陈三与五娘这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用的是传统的编剧手法,而女主人公益春这类属于“慧婢”的艺术形象,在戏曲舞台上,古有红娘,今有春草,不乏佼佼者,说句不中听的话,益春就现有的风采,还难与她们比美的。它之所以受到观众的欢迎和赞许,自有它的种种缘由,而我以为跟它从“巧选材”、“重机趣”和“纳风情”这几方面去迎合、取悦观众有很大关系。
巧选材。《益春》从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和广为流传的传统潮剧中取材,将故事新编,并用“续剧”形式来表现,以取悦观众。陈三和五娘的风流韵事,在潮汕地区世代相传,人人皆知。早在明代就有《荔镜记》传奇问世,梨园戏和潮剧均有《陈三五娘》这一传统剧目;解放后,潮剧将《陈三五娘》(亦称《荔镜记》)进行整理改编,并屡有演出。除此,还有《续荔镜记》(亦称《陈三五娘》下集)和《荔镜外传》等剧,也都是描写同一爱情故事的续篇。在潮剧《陈三五娘》中,故事只写到陈三与五娘在婢女益春的帮助下夤夜私奔为止。而在古籍《韩江闻见录》中却有一篇《诡娶黄五娘》的故事,说陈三在潮州郡守及其幕僚的支持策划下,用(“聘六娘娶五娘”的诡计,诱使原聘五娘的武生林大閟抢走花轿(轿内新娘实为六娘),逼林将错就错,而五娘最终为陈三所娶。故事中虽也提到益春,仅说她“亦殊色”,为陈三之妾云云。剧作者根据这一故事,自可另起炉灶重编一出新的《陈三五娘》来;但他们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有意地跟广有影响的传统潮剧衔接起来,将新作《益春》从“私奔出走”写起,把《陈三五娘》的结尾当作《益春》的开头。在新作序幕中,交代主仆三人“私奔”在往福建的官道上,被追来的黄府家丁捉住截回,私奔不成,命运未卜。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新戏《益春》分解。这种写法,既照应了旧戏,又迅速地进入新戏,在帷幕启处见冲突,一下子就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的命运的强烈关注,特别是那些看过旧戏的观众更想一睹为快。新戏《益春》尽管没标明它是《陈三五娘》的续剧,但从故事的承上启下、前后发展看,不是续剧也似续剧的了。汕头市戏研室主任连裕斌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潮剧的剧作家们正是捕捉住观众的这种心态,在题材的选夺上尽量投观众之所好,选准那些为观众所熟悉的、容易打动人心的旧戏进行改编整理。有的还为满足观众的要求,推进充实了原剧的情节,使之合乎逻辑的发展。”他说的是整理改编传统戏的情况,而新编的《益春》何尝不是借鉴了这一经验。《益春》“推进充实”了《陈三五娘》中的爱情故事,投了熟悉旧戏的观众之所好;同时,又利用了旧戏中的情节丰富了《益春》的内容,比如五娘投帕送荔和陈三磨镜为奴的情节,在《益春》的时序中已是人物的前史了,但仍通过剧中人之口把这些风流佳话重述出来,使“荔镜传奇处处闻”。这对新观众来说,是“补课”,对老观众来说,是“重温”,都会感到有趣和亲切。如果说,旧剧中的“夤夜私奔”,还只是预示有情人将成眷属,那么在新作中已由各方确认和官方公认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美满的大团圆的结局也符合观众的心愿。从近几年影视改编名著的实践中表明,凡是删改重要情节或变动人物的结局,那怕你用心良苦,到头来大都是贬的多褒的少,得不到广大观众的承认。《益春》对传统名剧不去分庭抗礼,而去挂勾衔接,并取尊重认同、为我所用的做法,收到了迎合和取悦观众的效果。
重机趣。《益春》反仆为主,移花接木,精心创造一个本剧种的慧婢形象来取悦观众。当代剧作家顾锡东说过:“李渔讲了许多编剧技巧,我很欣赏他的‘重机趣’三字,机是灵巧,趣是情趣。”他对编剧深得个中三昧,所以他写的《五女拜寿》等剧受人欢迎。重机趣,既要大处着眼,又要小处着手,从故事人物到细节语言,都有重机趣与否的问题。《益春》最见机趣的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将历来以陈三与五娘为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题材,来个“反仆为主”,由婢女益春作为主角,并以她作剧名。正如元杂剧《西厢记》之后还有个《红娘》一样(有的把改编的《西厢记》称《红娘》,但也有单出另编的),潮剧有了《荔镜记》(《陈三五娘》)也来编个《益春》。大红娘为许多剧种所创造的慧婢形象,小益春为潮剧所描写的慧婢形象,尽管益春一时还比不上风魔了七百年的红娘那样光采照人,但这种充满意趣的尝试,自然为潮剧观众所喜闻乐见。
移花接木是喜剧中常用的手法,富于机巧、情趣。作为《益春》主要情节的“诡娶”之计,即益春说的“把二粒棋子(指五娘六娘)来对移”,姐妹易嫁,以妻换姨,达到化情敌为姻亲的目的,它实际上就是移花接木法。而这一“诡娶”之计,在民间故事中原是郡守的幕僚提出的,跟益春全然无关。为了创造益春的艺术形象,着重表现她的聪慧机智,也用了移花接木法,把“诡娶”之计移到了女主角身上。整个计策,由她设计,由她导演,在付诸实施中为使林家深信不疑,还由她扮演一个真假莫测而又具关键性的角色,她的智慧和才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致使林大被她诱骗而入圈套干出了“抢亲”的蠢事,从而使戏开始向有利于陈三方面发展,最终这场爱情风波、婚姻官司,以益春的智略化干戈为玉帛,两桩姻缘各得其适,皆大欢喜。
重机趣,不仅表现在人物“做什么”上,而且体现在“怎么做”上。比如益春怎样使林大一伙“确信”花轿中人为“五娘”(其实是六娘),便是一大难题,因为整个“诡娶”之计的“戏”就集中在这一焦点上。如果写得轻而易举,林大一伙稀里糊涂便相信了,戏就索然寡味,毫无情趣。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对这一笔是狠下功夫的。在媒婆李姐问益春之前,就一再铺垫渲染,诸如市井放风传谣和订做绣荔的嫁衣等等,都起了一定的迷惑作用,而起关键作用的,还是益春亲口回答李姐所问“是五还是六”时所说的那句话:“七加二减四”,“外加一粒算盘子”!倘若李姐是老实人,这条数也不会算错。正因为做媒婆的李姐也是个有几分聪明的角色,把这粒算盘子不算进轿里而算作轿外的小益春,才有错算六(娘)为五(娘)的结果。媒婆的小聪明自然算计不过益春的大智大巧。还值得一提的是,李姐不问“是五娘还是六娘”而问“是五还是六”,这一字之省,既活现媒婆这种人的声口,又为引出益春答数作了铺垫。在益春看来,算对算错是你的事,谁叫你问数不问人的呢!为以后对簿公堂作了伏笔。这种说数法,不是作者挖空心思想出来的,生活中讲数不明白直说是常见的,在潮汕就有把一石之数说成为“三斗三升三斗七加斗三又斗七”(恰好十斗为一石)这样复杂的说法。作者借鉴民间这种说数法,而“外加一粒算盘子”,便是创造性地运用了,为的是扑朔迷离,引人入彀。益春作这般的答数法,观众自然觉得生动有趣,兴味盎然。这一富机趣的细节描写,是刻画益春最见光彩的一笔。
益春的聪颖机敏、精细老练、伶牙俐齿和善于应对,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作为一个慧婢的艺术形象已具有相当的丰采神韵。如要苛求的话,在形象的独特性和丰富性上还可下些功夫。如拷打益春和诉说员外的“三不是”这些情节,写得虽也顺理成章,但难免使人联想起《红娘》中的“拷红”和诉说老夫人的“三不该”,似有未脱尽窠臼之嫌。益春毕竟属于婢女这一层次的人物,能一言道破县令的心病乃是害怕显赫的兵马司,似乎也过于老练了些。红娘一片热心,可还受过张生的委屈、莺莺的欺瞒,而益春是否因与陈三和五娘太“和谐”了,致使色彩不很丰富,情趣还不够浓郁。艺术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有时候人物的可亲可爱处恰恰表现在其局限性上,因而,写慧婢也不必笔笔落在“慧”字上,偶尔写点“愚”,也许更能大放异彩。这是艺术的辩证法。我殷切期望潮剧所创造的慧婢益春与红娘那样绚丽夺目、光采照人!
纳风情。《益春》大写古潮州的风物人情、山川形胜,以愉悦海内外的潮籍观众。潮剧的基本观众是潮汕人(包括港澳和海外的潮胞在内),把古潮州的地方掌故、山川名胜,甚至地名街名纳入戏中,是激起潮籍观众共鸣的一种有效的手段。《陈三五娘》中的“元宵观灯”,就把潮州古民巷及灯屏造型的种种故事纳入戏中,深得观众的好感。《益春》也运用了这种行之有效的手段,如第四、第五两场中,陈家迎亲花轿行进的路线,林家抢亲劫轿埋伏的地点,都说得有方向有地名,观众仿佛置身其间,亲眼目睹这一场“抢亲”的闹剧。更难得的是第三场,当黄员外逼嫁时,女儿五娘悲愤交加,唱出如下一段绝妙的词来:“爹爹你,纵似‘韩祠橡木’亲圣教,也须念儿效‘金山古松’志坚贞。我爱陈三‘龙湫宝塔’冲霄志,不慕林大‘西湖渔筏’乐平生。任凭那‘湘桥春涨’浪涛恶,‘鳄渡秋风’欲我转帆也不能。你若甘坐看‘凤台时雨’摧弱柳,儿愿伴‘北阁佛灯’了此生!”潮籍观众一听就知道,这段唱词里嵌进了著名的“潮州八景”。好在它不是文字游戏,颇能表达五娘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成为剧情的有机部分,并将戏剧冲突向前推进。此词可谓真正的借“景”抒情、言志,形象生动,比拟恰当。据说赴香港演出时,港澳潮胞为之喝彩叫好!人们都有热爱眷恋故乡之情,而潮汕人的乡土观念尤深,故将当地风情入戏,既增添“潮土”的地方色彩,又增强“潮音”的感染力量。潮剧界的同志把它比喻为戏中的“兴奋剂”,容易引起观众的情绪感应,特别是远离乡土的海外潮胞观众,偶尔闻见,分外亲切,往往牵动情怀,激动不已。戏剧理论家余秋雨说:“比较各地戏剧事业发展情况的时候,并不只是注意各地上演剧目的多寡,而要着力探寻,某一个地方,有没有一些剧作家能把自己所处地域的审美风貌出色地诉诸舞台。如果没有,那末,即使那里上演的剧目再多,那里的观众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无法在剧场里获得深刻的自我观照,其他地方的人们也无法从戏剧审美的渠道认识他们。”(《戏剧艺术》)1988年第1期36页)我发现,包括《益春》在内的潮剧的作家们,对于自己所处地域的审美风貌如何出色地诉诸舞台的问题,历来都是舍得下功夫的;大写风情,也是为了追求这个总的目标。所以,不少优秀的潮剧剧目,不仅受到当地观众的欢迎,也同样为其他地域的观众所欢迎。
喜剧大师莫里哀说过一句话:“我除了取悦观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戏剧法则。”“取悦观众”决不是以庸俗廉价的东西去讨好观众,不能把“取悦观众”与“低级趣味”等同起来。如果这样看待,岂不是莫里哀也成不了举世闻名的大师了。《益春》之所以受观众欢迎,就因他们在创作过程中时时处处不忘“取悦观众”这一戏剧法则。不论运用什么样的编剧手法,传统的也罢,新潮的也罢,只要能取悦观众,你的戏就不会被冷落。《益春》的成就,对具有传统编剧经验的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种鼓舞。该剧作者饶宗栻,年过花甲,业已退休,可他对创作依然满怀热情,以自己用惯了的笔墨为当今戏曲舞台写了个好戏。诚然,该剧还得益于连裕斌、李志浦两位对潮剧艺术素有造诣的剧作家的热情指导。最后,要说明的是,本文对《益春》仅从取悦观众的角度作了一些分析,其他方面未予涉及,难免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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