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卫群的名字是在数年前,戏友传闻她时常看望潮剧老艺人。那些前辈早已淡出视线,更不在媒体聚焦下,但卫群喜欢走近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嘘寒问暖。
2008年读了卫群的《她潮剧》,这是一册立意新颖的小书。她从知识女性的角度,解读戏里的姐妹,带着脂粉味,带着酽酽的温情,常有别致的见解。我喜欢她眼中的金花女,她提到戏曲中不乏慧眼识英才的小姐和含辛茹苦的母亲,少有像金花一样知书识理,能独当一面的妻子。她断言,传统女性只有女儿和母亲两个身份,而婚后最本位的妻子角色被忽略了,用语精辟之极。
后来在网络上,看到一篇《角落里的林澜》。林老当年是剧种的精神领袖之一,为潮剧的走向和出路殚思竭虑,他待人宽厚,又甘于淡泊,学者风范影响了一代艺人。这篇文章以追思的笔法,抓取平常的瞬间,再现这位潮剧功臣的音容笑貌。由于网文未署名,我便根据老到的文笔认定是和林老有故的前辈手泽。此后才知道是卫群写的,这是她在《汕头特区晚报》开设的《镁光灯下的人生》的开篇。这个专栏借助艺人旧照,畅谈趣闻佚事,折射社会风化,很具可读性。
随后,卫群着手写潮剧老艺人访谈系列,以《镜头里的人生》和《梨园访寻》专栏形式在晚报和电视报同时刊载。一开始是和她有过多次接触的吴丽君、范泽华等几位,然后是陈淑妆、温美蕉、李玉莲、陈銮英等,借助轻灵的文字,她笔下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唤起了人们的记忆。她的写法很新,不是为人物立传,也不是艺术漫谈,而是通过面对面接触,撷取他们生活中的片段如实记录,立足于戏外的人生,关注与常人无异的寒暖四季。
这些被访者曾经是解放前名伶,建国初六大班主角,省团和市县团台柱,也有后台职员,身份各异,都在艺坛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足迹。只是时过境迁,如今要找到联系已不容易,有的甚至事先无法确定是否健在。即使找到了,有的离开舞台多年,并不习惯再度被注视,婉言谢绝;有的不理解将焦点放在戏外,意义何在,访谈中凭着惯性,谈得多的依然是舞台得失;有的看了写好的稿子,因为旁及枝蔓,又患得患失。种种艰难卫群都挺过来了,在艺人和戏友的帮助下,她用了近两年时间走访了50多位长者,用至诚叩开了一扇扇尘封的心扉。
她的每一位被访者,所生活的年代已经远去,记忆中的潮剧也和今天的戏曲有所出入,这一切都不是卫群所熟悉的。但她和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隔阂,用卫群自己的话说,有“一种纯粹的东西”让她能够顺利地走进那个时代,并最终完成这本《知蝉声几度》。能跨进新世纪的童伶出身的艺人,已寥若晨星,全都步入暮年,为了和时间赛跑,卫群经常一周采访多位。至今她造访过的艺人,光是2011年就有4位离开了我们:2月87岁的林明才走了,4月91岁的李玉莲走了,7月90岁的蔡锦坤走了,10月81岁的陈汉泉走了。卫群再晚点去,我们将永远失去倾听的机缘。
卫群写人,如画工笔肖像画,注重情趣,不拘泥于形式。她善于捕捉细节,近似白描地呈现所见所闻,而她的所思所感,则潜藏于谋篇立意,在素朴与隽永的散文笔法中弦外有音。在感性与理性拿捏上,既有自我的痕迹,又不滥用话语权,只凭现实分说。从她的笔下,走来了伫立风中的王志龙、铁骨铮铮的林明才、衣冠整洁的黄秋葵、怀旧情怀的林淳钧,个个丰神清朗。写女艺人,由于情性相通更是呼之欲出,如佯怒的陈銮英,碰断手镯的那一刻锵锵有声;不争的吴丽君安静而本分;“乌必乌必”的林玩贞壮实而轻盈;烹茶敬客的陈丽璇心勤手热等等,读来令人叫绝。
看这本书之前,旧戏班在我的想象中是一个黑白的世界,除了寂寞的椰胡声,只有藤条在狂舞,剩下的便是像默片一样的影像。借助卫群的笔,我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声音,既有班主的呵责和童伶的呻吟,也有教戏的谆谆话语,还有孩子式的梦想和心声,世界不全是灰暗的,天空也有朝霞和阳光。我不知道这是作者妙手仁心,还是老人家回溯往事如同品茶,在苦涩过后只留下甘美。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我欣喜的是这些人这些事有人记录,乐意分享,让我这样的年轻人能够更精彩地去复原一个年代、一个群体。
社会曾以戏子之名,将潮剧艺人打入底层,政治曾出于需要将他们推上顶峰,而在文化成消费的年代,他们只成为看取传统风景的窗口而已。然而,在他们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姿态和精神眷顾着舞台,无论喧嚣与冷清一直伫立守望,年复一年地践行不离不弃的粉墨使命,只此一点已使人感动。“知蝉声几度,物换星移”,一个个远去的身影带走的是一个辉煌与卑微并存的时代。
当林澜、郑一标、姚璇秋被当成文化符号,赫然载诸史册,悄然淡出尘世之际,《知蝉声几度》就像温煦的晚霞,记取了夕照下的一抹氤氲与温存。《汕头广播电视报》(680期)第17版“文化·潮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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