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在川剧中素有“磨心”之称。因为在川剧剧目中,三小(小生、小旦、小丑)的行道最宽,不仅许多整本戏是小生挑重担,就是配戏也多半是小生,真是俗话说的:当作料也离不了它。
川剧中的小生分文生与武生,其中文生戏又更多一些,重一些。但演文生的演员却多从演武生开始。文生戏的舞蹈很多,很费劲,象《放裴》、《断桥》这些戏,都由文生演,但演员舞蹈起来,要跳,要飞腿,要走,没有点武功,斯文呆呆的就演不下来。从表面上看,文生一出来,行动飘忽,举止潇洒,好象不太费劲,其实,它的劲在里头。仿佛表面上是个草人,而内中却撑得有根铁棒一样。
小生一出场起码是个秀才“底子”,满口诗书,所以他的风度,他的一举一动,书卷气要浓,要有读书人那股雅致味,要显得风流倜傥,儒雅秀丽,诚朴大方。小生在舞台上,站如亭亭玉树,行如风送落叶,舞蹈起来才好看,才美,才能符合人物的身份。
剧中的人物是各种各样的,他们出身于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教养,不同的性格和心境,因此,沿小生就要因角色而异。譬如《御河桥》里的宣登鳌,他是在父母脚下为人,娇生惯养,形成了丫巴巴的性子,不懂得待人接物的种种世故。梁山伯就和他不同。梁是纯朴端庄的书生,是眼不乱看,行不乱动。同样,潘必正也不同于吕蒙正。只有演员钻到角色的灵魂中去体验,真正进入角色生活的环境中,才不会把吕蒙正的酸气放到梁山伯身上,才会把戏演得真实,才会创造出动人的艺术形象。
下面,谈谈我扮演《评雪辨踪》里吕蒙正的体会。
我演吕蒙正,确是下过一番功夫。往往在演戏的头一天,我就开始酝酿这个戏,在心里琢磨吕蒙正这个人,该怎样演;到了临出场前离马门只七八步时,我就扯好式口,准备停妥。这样才进入戏,进入角色,演的感情贯注。一出场,我就真如吕蒙正一样,迎着大风雪,慌慌张张的奔向寒窑,心里恼着唐七唐八的作弄,惦念着苦守寒窑的爱妻,焦虑着今日两手空空无柴无米带回家去,怎么办啊!一到舞台上,一连几股风吹来,我接连几个躲闪——这里要强调这几股风,因为吕蒙正这时心事重重,慌里慌张,对地上的足迹是不大注意的,他是在躲避寒风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足迹的,这样才符合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复杂的心境。
发现足迹后,吕蒙正心里一动,最初他想到可能是他的妻子刘翠屏的父母派人接她会相府去了,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可能,于是转而疑心刘翠屏忍受不住贫苦,另结新欢。这时,吕蒙正陷入了矛盾的心境中,从刘对他的爱情和对他的抱负的信任来看,他的怀疑不能成立;但从目前的生活情况来看,却又使他难以释然于怀。这种既怀疑又不敢肯定的矛盾,使吕蒙正失去了冷静,他气冲冲的撞进寒窑,想问个究竟。这时刘翠屏在吕蒙正的心中,已由天上直落地下。但她却和吕蒙正的猜疑相反,是心宁志坚,爱才重德。正是在这一点上,这一对贫贱夫妻之间才产生了这出小喜剧。
吕蒙正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个足迹问题,他要急于弄清楚,这以后他俩之间的冲突就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但是,吕蒙正对自己的猜疑也没有多大把握,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难以直接盘问,只好旁敲侧击。在这场矛盾冲突中,一个是不明底细,胸怀坦白,仍然象平日一样温情贤良;一个是心中有鬼,东猜西疑,说话带刺,两个人的对话都直接间接围绕足迹发展。起初的冲突还只在于吕蒙正的迂回试探,到了吕哄刘出窑查看足迹时,矛盾才变得尖锐起来,两人之间,针锋相对,一个钉子一个眼,一句追一句,吕蒙正最后忍不住了,干脆开门见山地质问起足迹之事来。刘翠屏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看见吕蒙正那股又呆又酸的味儿,索性故意闪烁其词,跟他开个玩笑,气他一气。而吕蒙正呢,也真是气得发昏,闹着要打人,要自杀,这就把戏引到了最高潮。末了,刘翠屏说明窑前足迹是她母亲派人送来银米,一场风波才烟消云散。以后虽然两口子之间仍有小麻烦,不过是巨浪的余波而已。
演这个戏,不仅从头到尾,始终掌握着“足迹”这个矛盾的中心,而且要对吕蒙正有正确的理解。吕蒙正是个有志气有才气的读书人,清贫自守,不肯低头向人;但他又是封建社会的穷书生,想做官,患得患失,空想多疑,甚至疑心自己的爱妻。但他明白真相后,又勇于认错,认真改过。刘翠屏爱的就是他的志气和才气,调侃的是他的酸气,谅解和同情他的呆气。因此,演这个戏就要掌握住吕蒙正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要在他身上体现出讽刺喜剧的讽刺性和喜剧性来。
这出戏我在解放以前就常演,但那时不能正确的理解人物,演起来常常把剧中人物歪曲了。例如解放前着眼吕蒙正的造型,简直象个叫化子:反穿褶子,反戴帽子,身上挂着草纸,赤脚穿草鞋,脸上涂灰,而且帽檐下还要插一支毛笔。这副样子怎能引起相府小姐刘翠屏的爱呢?又怎么引起观众的同情呢?解放后改为俊扮,衣冠整齐,象个读书人的样子。在表演上,解放前也有许多糟踏吕蒙正的地方。譬如演到吕蒙正向刘翠屏陪罪认错时,嘻皮笑脸,态度轻佻:我跪在地上,而她怒气未息,等到她略露松动之意,我就涎着脸指着他的面孔说:“看,笑了,笑了……”,而刘翠屏还要撒娇说:“下次不可!”我接连答应“是,是,是!”引起观众哄笑。现在,我体会到吕蒙正当时心里非常难过,悔恨交集,先是作一个揖,但这样平白地说自己妻子不贞,作一个揖是不能了事的,除非是下跪。封建社会中男子向女子下跪是很不容易的,所谓“男儿头上有黄金,岂肯低头拜妇人”。然而吕蒙正终于诚恳地向刘翠屏认错下跪了,可见他的心情是多么沉痛,后悔之情多么深。刘翠屏一见丈夫下跪,赶忙抢前扶他起来,此时,两人相视一瞬,彼此谅解。这样的处理,使两个人的性格就显得更加鲜明,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了。
我就是这样体会吕蒙正这个人物的性格、思想和感情,塑造这样一个封建社会中既酸且呆、穷愁潦倒、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形象的。
(曾荣华,已故,著名川剧小生表演艺术家。本文是作者六十年代初应光明日报《东风》副刊之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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