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谱,就是一个艺术化的人物角色。戏曲是场上扮演的艺术,脸谱就是图案化的性格装扮和艺术化的心象示现。人物不同,角色有别,与之相应的面部勾画也就多姿多彩。生、旦、净、末、丑,赤、橙、青、蓝、紫,活跃的线条,强烈的色彩,离奇的构图,夸张的造型,具象又抽象,直观又神秘,充满着戏剧性张力,散发出审美的魅力。这脸谱,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樵子,男女老少,无不可用,三教九流,随类赋彩。这脸谱,基于生活更高于生活,是长期以来“优伶和看客共同逐渐议定的”(鲁迅语),是约定俗成的程式化审美符号,可以寓褒贬、别善恶、识真伪、辨美丑,其于戏曲审美的功用即在标示角色类型、体现人物个性、表达内心情感和传递审美评价。你瞧,那美髯飘胸的红脸关公,是忠义人格的象征;那额悬明月的黑面老包,是刚正品行的代表;至于那满脸涂白的角色,则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奸贼曹阿瞒。一句广泛流传的剧坛艺诀说得好:“察其言,观其行,辨其色,鉴其貌,得角色之心,应演员之手。”察颜观色,识谱辨角,就在这程式化的审美约定中,脸谱为演员做戏和观众看戏提供了堪称便捷的审美途径和形象直观的审美方式。脸谱强化了戏曲的民族特色,戏曲成就了脸谱的审美风格。 一张脸谱,就是一个符号化的审美世界。脸谱之美,尤其以净角也就是“花脸”的样式最多,其次要数“三花脸”丑角;生、旦等多为俊扮,但也有部分特定的角色,譬如川剧《凤凰村》、莆仙戏《齐王点将》、粤剧《棋盘大会》中的钟离春,以及草台昆《取金刀》中的杨七娘和甘肃秦腔中的穆桂英,就集阴柔、阳刚于一体,开的是旦、净合体的“女花脸”。在此符号化的意象世界中,美的形态丰富、生动、鲜活,有雄健美、飘逸美、怒张美、含蓄美,有睿智美、机趣美、老成美、稚气美,有诡奇美、神秘美、原始美、狞厉美,莫不令人赏心悦目。就拿川剧脸谱来说吧,以色彩论,有白脸、黑脸、绿脸、红脸、黄脸、粉脸、金脸等;以构图论,有方脸、歪脸、整脸、半截脸、椭圆脸、三块瓦、五彩脸、十字脸、阴阳脸等;以人物论,有项羽脸、张飞脸、尉迟脸、钟馗脸、财神脸、魁星脸、灵官脸、夜叉脸等。它可以借物体形状肖形,如葫芦、元宝、梅花、手掌、牛角、豆腐干、猪腰子、眼镜圈等;也可以取动物形象拟象,如猴脸、马脸、豹脸、虎脸、螃蟹脸、蝴蝶脸、蝙蝠脸、乌龟脸等。可谓是宇宙万象,无所不借;众生百态,尽入谱中。不仅如此,从图案化的戏曲角色脸谱上,我们还看到了日月星辰、阴阳五行、太极八卦、变形汉字乃至书法的用笔、绘画的写意等等,一幅幅脸谱分明就是数千年中国文化的全息缩影。从图案见性格,由色彩寓情感,观符号识文明,这就是脸谱,这就是意象化的脸谱艺术向我们提供的审美大千世界。“人是按照美的规律造型的”(马克思语),戏曲脸谱正是艺术家按照美的法则和美的规律创造的产物。
脸谱是美的,美就美在它作为符号化产物,是人类为满足审美需要所创造的“有意味的形式”。艺术就是符号化了的人类情感形式。来自东方的戏曲脸谱这符号化的“有意味的形式”,犹如古希腊的戏剧、贝多芬的音乐、毕加索的绘画以及世界上任何真正优秀的艺术,具有跨民族、跨时空、跨文化的普遍审美价值。不必怀疑,脸谱美以其装饰意味极强的直观形式诉诸接受者的视觉,其创造循守着秩序、均衡、对称、对立统一、多样变化等形式美的基本法则,在审美上先声夺人的也首先是它那动感的线条、鲜艳的色彩以及夸张的图案化造型。当然,这一切并非为形式而形式,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中的形式组织和构成着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经验,“它是明确表达情感的符号,并传达难以捉摸却又为人熟悉的感受”。脸谱作为艺术家发现并创造形式的符号化产物,作为有丰厚意蕴的文化“格式塔”,在其线条和色彩的变奏交响中,分明又可以感受到人的生命意识投射和人的情感意志脉动,它映照着人世百相,充溢着人生况味,也浸透着人文关怀的精神。以色彩这最大众化的感知对象为例,自然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进入脸谱世界,便经艺术家心灵魔杖的点化朝着审美境界升华,于是我们看到,黑色成了正直坦诚的喻指,红色成了忠义刚毅的象征,黄色成了阴狠残暴的示意,蓝色和绿色代表着绿林好汉或水旱盗贼,金色则是非仙佛神道角色莫属的标志……这“有意味的形式”,从深层上对应着我们的审美心理图式,囊括了脸谱艺术的全部美学奥秘。
脸谱之美是超现实的。非写实的脸谱美体现出东方艺术的高明。此外,从接受角度看,“审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质”,现实生活太实际也太多烦恼,使身在其中的我们感觉疲乏,非写实的意象美世界恰能帮助我们从俗世羁绊中暂时脱身出来,给我们带来纯精神性的审美快感。人类创造艺术,与其说是为了复制现实,倒不如说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之外去寻求别样的审美体验和乐趣。席勒等人说过,艺术就是游戏,审美的游戏,中国古代也讲:“戏者,戏也。”通体洋溢着游戏光辉的东方戏曲向以写意传神见长,脸谱艺术就更是这写意之中的大写意,归根结底,它的美是表现而非再现的,是象征而非模仿的。这种非写实超现实的特征,竟使古老的脸谱跟那怪怪奇奇的西方现代艺术有了某种内在沟通和美学同构。
作为“有意味的形式”,脸谱之美又是超感性的。是一个理性积淀于感性、感性托载着理性的审美存在。这“有意味的形式”,这符号化的意象美世界,拉开了同现实的距离,获得了审美意义上的价值独立。若机械地搬用写实的标尺去衡量之,可以说这美是怪异的、反常的,但是,它怪异而绝非无理,反常却偏能合道,要真正读懂它,需要你启动“内在的眼睛”去穿透。对于幼稚的心灵来说,其审美停留在纯粹生理性反应层面,尚不具备这双“内在的眼睛”。随着人年龄长大、阅历增加和心智成熟,我们渐渐懂得了用理智的内心而不仅仅是外在的视觉器官去看(中国古典美学向有“目视者短,心视者长”一说),从而也就能识其美,也就从那花花绿绿的符号化意象世界中读出许许多多。这种以理性内容积淀并内在于感性形式中的超感性特征,决定了脸谱艺术的美是一种有历史文化厚重感的美,一种成熟形态的美,使它能够从东方走向西方赢得异邦人共鸣,从古代走到今天获得现代人认同,在人们的审美视域中具备不衰的魅力。
当今时代,脸谱艺术已不仅仅满足于做传统戏剧学和艺术学的研究对象,它走下了高高的舞台,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在当代审美文化语境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品质,也得到了远更宽泛的传播效应。你看它,绘入了集邮者心爱的邮票中,画在了老茶客手中的茶碗上,随街头俊男靓女的时髦T恤招摇过市,替商家招徕生意的宣传广告呐喊助威,为T形台上迈着猫步的时装模特儿增光添彩,时而做了图书封面,时而上了电视节目,时而现身年历画片,时而亮相广场娱乐……这“脸”的吸引力实在是大,从中我们可悟一点道理:古典未必就古,传统依然在传,关键是要看如何进行现代性转换。戏曲脸谱这东方民族文化的骄子,从历史深处走来,又向历史远处走去,分明还是鲜活的动态的艺术生命体。

(摘自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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