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二人台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来到了河曲？”我会笑而不答。朋友便打趣地猜测：“定然是河曲的帅小伙子吸引了你吧！”说实在的，来河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对河曲小伙子的“帅”倒真的没有注意过。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爱得如醉如痴的，不是哪个帅小伙子，而是河曲的二人台艺术。

如果说京剧是戏曲中的阳春白雪，那二人台艺术就是不折不扣的下里巴人。京剧作为我国最主要的戏曲剧种之一，受到好多人的追捧，尽管有好多人连“西皮”“二簧”都搞不清楚，也弄不懂各种脸谱所代表的含义，但是，它依然作为我国的国粹名扬四海。而二人台呢？它只是河曲这片土地上开出的本色本土的小花，它没有响亮的名声，也没有巨大的影响力，但它却是河曲人民心目中最具有吸引力的艺术。它的魅力，只有熟悉河曲方言的人才能深切地领会到，因此，它的美丽，也只在这块黄河畔的土地上骄傲地绽放。

第一次与二人台见面的时候，是师范一年级的新年晚会上。一位来自岢岚的同学牵头组织了几个河曲人，在只有一只竹笛伴奏的简陋条件下，表演了二人台《卖菜》的片断。时隔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刘青”担着菜担子一步三摇地上台来：“阳婆婆上来是满山红，担起了菜担子出了家门，今天不到别处去，一心要到王家营……”表演二妹子的是河曲姑娘段旭婷，她一边模仿着做女红的动作，一边接着唱道：“二姑娘正在绣花绒，忽听得门外有卖菜的声，莫非是西村的小刘青，我要出去看分明……”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二人台的异乡人，我乍一见到这种风格奇特的艺术，顿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在短短的几分钟，我不但记住了好多歌词，还寻根究底地向河曲同学问了好多关于二人台艺术的问题。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后来我来到河曲的诱因。

本科答辩的时候，我的论文标题是《浅谈二人台艺术的源与流》。为了写好这个论文，我查找了大量的资料，费了无尽的辛苦，最后居然也给我蒙混过关了。事后想一想，沉淀了三百余年的二人台文化，它的博大精深岂是我这个一知半解的小女子可以真正了解的？还大言不惭地去谈什么它的“源与流”？真是贻笑大方。大概导师也是个二人台迷吧，不但在论文写作上没有为难我，答辩的题目也出得极其简单，让我顺利就拿到了本科学位。不过，后来我倒是着实恶补了一些关于二人台的知识。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张口《走西口》，闭口《打金钱》的，倒把好些个本地同学给唬住了，以为我真的成了二人台专家了。其实我的兴趣重点倾斜在二人台的剧情上，只是对每个故事的内容和台词有所了解罢了。

来到河曲几年，走了许多地方，不同剧团、不同内容的二人台演出看了不少。坐在排列整齐的座椅上观看过舞台上的正式表演，也站在乡村的野地里红着脸看过加了荤话的表演，不管哪场演出，都带给了我许多欢笑和快乐。二人台艺术就是这样，哪怕你是个笑不露齿的小淑女，哪怕你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学究，就算你正襟危坐，假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只要你投入进去，演员让你笑的时候你会忍俊不禁，甚至捧腹大笑，让你哭的时候你会见哭兴悲，止不住热泪盈眶。它的魅力不是简短的小品和相声可以比拟的，它是原汁原味的人生喜剧，生活的智慧与幽默就隐藏在其中，每一句话，每一句唱腔，乃至一言一行都闪烁着河曲人的诙谐与睿智。

河曲的二人台艺术多以爱情为主题，这群喝着黄河水长大的人们，有着不一样的热烈与柔情。他们一边在黄土地上过生活，一边演绎着一个又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河曲的男人们，干起活儿的时候是血气方刚的钢铁汉子，面对爱人的时候又是浪漫的诗人。河曲的女人们，操持家务的时候是贤妻良母，面对感情的时候是勇敢的歌手。他们的诗，他们的歌，就蕴藏在他们的演出中。对爱情的每一点感动，心灵的每一丝颤栗，都淋漓尽致地挥洒在疾走的舞步中，生动的表情中，明朗的语言中！他说：“小妹妹是哥哥心上人！”她回答：“满村村后生数你好。”勿需掩饰，勿需伪装，爱就爱了，表白之后，激烈奔放的感情在眉目传情中突然变得含蓄内敛，引得观众们也会心一笑。

我曾一度幻想，如果把这种充满了奇异魅力的艺术传播出去，让每个人都能享受它的美丽，那该有多好！可是，想想河曲二人台的精华所在，我就不由得迟疑了！二人台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就在那原汁原味的河曲方言中！“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只有这样细致入微的描写方能体现河曲人的爱之深切吧！“咸丰年间海裳村，苏家的闺女打连成”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思念才能造成这样的口误吧！“瞭不见哥哥往这儿走，不小心铲破了手指头”只有被渴望煎熬过的女子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验吧！试想一下，把河曲方言换成普通话，把“后生”改成“男孩”，把“眊妹妹”改成“看女友”，把“拉话话”改成“谈话”……河曲二人台，还有其独有的魅力吗？

永远是那个小小的舞台，永远是笛子洋琴四胡四块瓦，永远是由男人饰演的老太太，永远是短小的月白色坎肩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永远是本乡本土的河曲话：当《挎嫂嫂》中愣愣的一声“嫂嫂”由穿云裂帛拖到细若游丝，其中蕴含的感情足以让你冲破一切道德的桎梏潸然泪下；当音乐奏起熟悉的哭板，当你听到玉莲的悲声长唤，当你看到她拥抱着他的背影，你如何能不为之怦然心动、柔肠百结呢？那一瞬间难舍难分的柔情蜜意，以及从心底里涌起的热血和颤栗，转眼就会化作悲怆凄婉的热泪，在内心引起强烈的共鸣，并且久久地盘旋、回荡、绽开、下落……

我不禁想问：二人台艺术的源头在哪里？放眼望去，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辛勤劳作的人们，到处都是低吟浅唱的声音，河曲人热爱生活，崇尚爱情，歌唱生命。在平日的生活中，他们快乐地生活着，他们的一颦一笑，莫不带着音乐的魅力，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充斥着艺术的感染力。河曲人就在艺术中熏陶着，又在艺术中浸泡着，唱个山曲，编个小调当然是信手拈来了。

这片被黄河水浇灌着的土地上，每一分钟都在演绎着动人的故事。河曲二人台用其独有的方式，将这些故事一一搬上舞台。累了，倦了，看二人台表演；痛了，哭了，看二人台表演。河曲人离不开二人台，犹如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二人台艺术绽放出了特有的光辉，它才是河曲人的精神食粮，它才是老百姓心目中最好的艺术。茫然的时候，失望的时候，停杯且听二人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