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
人们起床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亮了整宿的灯笼还没有灭。在阳光下,灯笼已不能像夜晚那样光芒四射,而是像一只惺忪的睡眼,黯淡而无神;踏着满院鞭炮红红的碎屑走出去,如同文人踏着暮春的落英或晚秋的黄叶,一个乡村孩子的心中也会产生隐隐的失落感;那夜晚烈焰腾天的旺火,也已坍塌熄灭,只剩下一些白白的灰烬,最后那灰烬也被西北风慢慢刮走了。
正月是一段慵倦而懒散的时光。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停留在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上;绝非官方语言那样“开门红”、“龙腾虎跃”般喧嚣。在我的家乡,正月初五前村子之外的亲戚朋友间是不走动的,所以村外的土路上依然看不到一个人影,依然是麻雀飞来飞去,天空却似乎更低了。而初五之后,那条路热闹起来,来来往往有不少人走动。我的心也便活跃起来,充满了对远方的渴望。
其实在母亲那里,正月的每一天都有讲究,比如某一天是不可以动针线活的、某一天不可以动扫帚;或者哪天送穷媳妇、哪天老鼠娶媳妇等等,但关联饮食的内容不多,被我从童年时就忽略了。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农耕文化中的传统习俗,充满了人类从童年时代积累起来的天真情趣,被自以为是的现代人抛弃了。我们似乎越活越实际、越活越空虚、越活越茫然了——但在贫寒的年代,农民们可以把每一个日子过的兴致勃勃、过的如童话般美丽。是因为他们保持着人类纯朴的天性,与大自然息息相通;而我们却似乎只剩下了权谋与拜金,精神却日渐干瘪了。
那时,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也不多,所以正月里的娱乐是看戏。看大戏(晋剧)要等到秋后赶集时才可以,正月里只有一些草台班子演二人台。二人台据说产生于山西河曲,清朝末年随“走西口”进入内蒙古,经过几百年的演变,成为了当地唯一的地方小戏。不过那时我还不懂这些,戏也看不大懂,只是觉得看戏时人山人海特别热闹。搭戏台一般从下午就开始了,也是村里小孩子们聚集最多的时候;舞台的照明,是两侧挂两个用细铁丝捆绑的棉花团,下面放一个盛着柴油或煤油的盆,开戏时需要专门有一个人点火球、隔一会儿端起盆给火球蘸油,整个戏台火光闪闪、烟气腾腾;那是一个可以在台上走来走去的差事,常常让童年的我很羡慕。还有一个人让我羡慕,就是那个站在台侧维持秩序的人,他通常是拿一个长长的竿子,哪里拥挤得乱了,就用长竿子扫过去,不乱时也可以在台上咋咋呼呼出风头。后来我知道,其实拥挤和乱都是人为的,通常是哪里有漂亮女孩子,哪里就乱,村里的小伙子们故意拥挤,女孩子们佯怒嗔骂几声,也许趁乱占点便宜的事也是有的;可惜那时我还小,十五岁后就进城读书了,所以乡村青年看戏时的乐趣竟然没有体验过。那时,我还有一个隐秘奢华的向往,就是想和唱戏的演员说一句话,哪怕是打一声招呼,但在漫长的童年岁月中,一直也没找到那样的机会。
正月的娱乐,在十五达到了高潮。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转九曲,到处熙熙攘攘、锣鼓喧天。我们村里没有文艺人才,也没有人张罗办红火,因此每年都是去邻村看。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年的场面比较大,除了上面的那些活动外,还有一个从来也没见过的节目:三个老头围着旺火唱歌。他们不像别人那样身着彩衣,脸画浓妆,而是平常的衣着、不化妆,就像在自家院子里踱步一样,绕着圆走半圈、掉过头再往回走,不紧不慢地往返;一身黑袄黑裤、棕色的毡帽,袖着手溜达,甚至唱歌时还低着头,没有一点表演的感觉。那歌声也低沉、苍老,听不清歌词,完全不同于晋剧、二人台、山曲儿、样板戏,或者我听过任何歌曲,总之超出了我当时仅有的音乐经验。
可惜那时我太无知,听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急着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表演。而老人们的歌声却像生了根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从我记忆里冒出来,那样沉郁苍凉,还有着某种说不清的高古和神秘的感觉……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唱歌,它们像一个永恒的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只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种表演的内容、甚至名称。近几年,我专门在地方志史、当地民俗、民歌汇编等资料里苦苦寻找,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它们更像一场梦,有着梦一般的缥缈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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