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做客本山基地的第一个“节目”是书法交流。在赵本山的书房,易中天送了赵本山一首《平韵卜算子》:“君唱二人转,我讲三人行。踏遍天涯皆芳草,满眼艳阳春。漫道晨昏短,但问耕耘深。茄子黄瓜老玉米,泥土最清新。”赵本山回赠条幅三个大字“精气神”。

艺术家做不了学问,也当不了政治家,你就是搞艺术的。让演员去大学当教授,那就学问也完了,艺术也完了。———赵本山

我小弟弟经常敲打我,说你别总觉得名人就怎么样。名人就是峨眉山的猴子──先喂你吃点东西,然后照张相。———易中天现在很多时候,真话就是幽默。———赵本山

本报记者陈一鸣发自北京沈阳

前些时,文化学者易中天连发三篇文章纵论雅俗。三篇文章中,最狠的一句是:野性尽灭,则血性无存。如果所有的“俗”都被我们“剿灭”,人类就会整体上“阳痿”。

这也是他与赵本山会面原因之一。会面在8月28日,地点是沈阳的本山传媒基地。

“我敢肯定,不少报道和评论,一定拿春晚说事。其实春晚关我什么事?帮忙出主意,不过人家客套而已。”易中天说,他喜欢赵本山的小品,这次之所以要来见赵,主要还是对“草根文化”感兴趣———尽管有人认为,赵本山已经不“草根”了。

赵本山也一直在琢磨“草根”与“贵族”的关系,他用本山集团二号人物刘双平的文章《逢俗必反是罪过》举例: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我们受她养育,受她恩赐,但是我们却恨她、抱怨她,我们走向城市之后改头换面,西装革履,生怕跟这片土地再有半点瓜葛。

两个貌似不相干的人一见面就开聊,从国际风云到家长里短,无所不聊,最重要,也是两人最感兴趣的,还是雅俗问题。

如果河里都是纯净水那可就不养鱼了

赵本山:能接受刘老根大舞台的二人转吗?

易中天:当然。不过我感觉表演尺度有点紧,还可以放一放。

赵本山:我没接手那时候放得更开,现在我们提倡绿色二人转了。

易中天:绿咱照绿,乐咱照乐,绿色地乐嘛!何况,放,不等于“黄”,不是还有“黑色幽默”吗?有些问题二人转演员可能拿不准,但总有可以适当“现挂”的。不过说实话,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是担心你被整到“高雅”上去。

赵本山:今年我们也想改革,为此专门从北京请了导演。改革之后灯光什么的都很漂亮,但是回到了电视晚会的感觉,笑声少了,我就又给改回来了。

易中天:二人转真整“高雅”就没人看了。有人问我看二人转会笑吗?我说当然会笑,正常人都会笑,你觉得我不正常吗?你可以不喜欢二人转,那是宪法赋予你的神圣权利;你也可以批评二人转,那也是宪法赋予你的神圣权利。但你不能禁止别人喜欢,那是宪法赋予别人的神圣权利。

赵本山:有人告诉我说章太炎有一句话,“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如果说宫廷是大雅,大众是大俗,那就把雅俗彻底对立起来了,那会出问题。

易中天:雅与俗从来就是既对立,又统一,还相互转化。《诗经》里的国风,就是当年的“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日子才能闯进你的梦乡”。唐诗宋词,也有不少是在青楼里演唱的。这就是当年的“绿色二人转”嘛,“大雅若俗”啊!

赵本山:我觉得大俗就像风情画一样,虽然是真俗,但不让人反感。我把二人转比作猪大肠,洗太干净那就是胶皮管儿了。

易中天:其实就算是低俗又怎么样?难道就该赶尽杀绝?无伤大雅就好。这当然需要技巧,但更需要境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不能要求流进河里海里的都是纯净水,那可就不养鱼了。雅也好,俗也好,都是不能强求的。

赵本山:强扭的瓜不甜。比如我,就是横躺竖卧的人,骨子里的习惯改不了。跟大领导吃饭,我知道不能吧嗒嘴,可我实在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到最后我还得吧嗒。

问题不在雅与俗而在真与假

赵本山:易老师,你对我们草根文化没有偏见,你是亲近大俗的大学者,这很让人感动。

易中天:不是“亲近”,是“本真”。有人问我,你媚俗吗?我说我还用得着媚?我本来就俗。所谓“媚俗”,就是不俗硬装俗;同样,如果原本不雅,又要装成雅的样子,就是“媚雅”。媚雅和媚俗,都是“不真”。不真实,谁会买你的账?你以为观众是傻子呀?某些戏没人看,不是因为高雅,而是因为“假大空”。附庸风雅,才最是俗不可耐嘛!所以,问题不在雅与俗,而在真与假。

赵本山:是啊,现在很多时候,真话就是幽默。你说句真话,下面哄堂大笑。但你还得根据具体情况去真。所以,你别看我在台上是快乐的,但有时候在台下简直是活遭罪。后来我跟管事的说,研究各方面意义,你肯定比我强;研究怎么让观众乐,这活儿就交给我吧。

易中天:实际上没活明白才装。其实,(模仿小沈阳)人这一生,跟睡觉是一样一样的,也就是眼睛一闭一睁。该睁你就睁,该闭你就闭,装什么呀?

赵本山:有些艺术家,是把自己当政治家了,回头看人都跟看镜头似的,所有的生活造型,全是按他理解的领导形象设计出来的。艺术家做不了学问,也当不了政治家,你就是搞艺术的。让演员去大学当教授,那就学问也完了,艺术也完了。

易中天:他们是“白云”,你是“黑土”。黑土咋“飘”呢?

赵本山:我也飘过。2000年左右遇到创作门槛,当时挺迷茫。2001年春节期间朋友请我看了一场二人转,我一下就把最初的自己找回来了。现在我也常翻我过去的带子看,回味当初那种真正的淳朴。

易中天:确实,也有很多朋友说,我最看好的节目是最初的“汉代风云人物”。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就按自己熟悉的套路讲,讲完编导去剪,能播就播。后来,头发也要吹了,妆也要上了,考虑的多了。

赵本山:说话前总琢磨咋说才能让人舒服就不自然了。我明白这个道理,但现在我演不过我这些徒弟了。大家看不出来我是在演淳朴,但我知道。这就像足球,外国也踢假球,但人家是假的真,咱们是真的假。因为我高高在上,我一上台像他们那样跟头把势,观众或许还觉得别扭呢。不能全真也不能全假,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演员就要在真与假之间的通道上行走。

你不把人放在心上,人就不把你放在眼里

易中天:这其实就是“中庸之道”了。善于讲课的老师,也跟演员是一样一样的。他一定留意台下学生的反应,并随时做出调整。所以,我演讲的时候,一定要求把台下的灯光调亮,桌子上也不能放花,我得看得见听众才行。

赵本山:是啊,我在台上表演时,眼角余光随时留意观众情绪。谁走神了,他在想什么,我都得琢磨,然后迅速调整节奏。看见观众上厕所,他就会问:“你干啥去呀?我这演出你咋走了呢?”这一问,大家就都乐了。

易中天:但我遇到过同样一个段子,这个场笑那个场就不笑,这事挺奇怪。

赵本山:有时候可能是听众把你想得太高了,以为听你讲课就得硬挺着,不敢轻易笑。我的经验是,最难笑的观众是干部。你想,其他观众全是下级,就他一个人是领导。众目睽睽之下,前5分钟他是不会笑的。但是到第6分钟,他就开始咧嘴———大家都笑。

易中天:再不“解套”,就成“股票”了。

赵本山:是啊。有些表演把观众当一堵墙,有你没你他都那么演。二人转演员的想法是,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易中天:说到底,还是要整明白咱们是干啥的。我当老师,就是为学生服务的;你做演员,就是给观众服务的。

赵本山:对,咱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易中天:服务,就得真心真意,实心实意,全心全意。学生不明白,我就得琢磨,是我自己没整明白,还是没讲明白。你们就得想方设法让他开心。

赵本山:没错!在开心的过程中,你结巴,你忘词,你翻跟头把鞋甩出去了,观众都会原谅你。当人回到自然状态,这些漏洞就都合理了,甚至会变成看点。

易中天:所以我一再说,谁不把学生、观众、读者放在心上,他们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问题是,这道理你是啥时候明白的?

赵本山:我六岁跟二叔学艺时就知道,民间艺人只有让观众笑起来,才有一口饭吃。

想当大树,风吹的就是你

易中天:过去你吃窝窝头,现在你吃蒸河豚;过去你坐拖拉机,现在你坐公务机。爆得大名的感觉如何?

赵本山:成名太突然容易爆炸,这很危险。有一次,观众围着我要签名合影。小沈阳为了维护我,就给别人脸色看。我说,你别觉得别人烦,咱们过去能找到这种烦人的场面吗?你得找人道歉,不然人家恨你一辈子。他就主动找人道歉,双方又拥抱又啥的。

易中天:我小弟弟经常敲打我,说你别总觉得名人就怎么样。告诉你,名人就是峨眉山的猴子──先喂你吃点东西,然后照张相。

赵本山:别人把你捧到天上,你不高兴那不是不识抬举吗?可你上去了,他松手的时候,不是一点一点放,是突然就放。你要没准备,一下就摔死了。一个演员不受观众欢迎,就跟领导退休一样,前一天还前呼后拥,第二天送礼谈话的都没了。怎么办?就在家给亲人开会?

1982年我在东北就出名了,刚出名被人整得头破血流。总有一批人看我难受,看他们那么难受,我还帮不上他们,整得我也挺难受。

易中天:常在江湖飘,总要挨一刀。

赵本山:想当大树,风吹的就是你。别人可以生气,你得受着。小人就像秋天的大葱,叶黄根枯心不死。人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不能说。有时候别人一激,你忍不住说了,过后又担心说得不对。得练习得咋胳肢你都不笑。但某些场合你就得笑,再不好笑你都得笑。不喜欢就不做了?目前还行不通。

易中天:底线是可以不说话,但不能说假话。

赵本山:佛教说,看破放下自在。很多人看破了,但放不下。其实,我也未必能做到。我的小品《心病》,赵大宝帮人解决一提中奖就抽风的毛病,上去一顿人生大道理把人家治好了。人家送他一笔钱,赵大宝当场就抽了,这就是人性啊。

易中天:所以,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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