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站在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去看二人转,二人转不仅是粗俗、粗鄙、粗野的下里巴人的无任何高雅情趣可言的东西,更没有对人的精神的丰富深邃的表现和对人的终极关怀的主题;如果我们站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立场看二人转,二人转不仅不对现实有任何深切关怀的内容和热情,更不承载庄重严肃神圣伟大的使命。二人转是一种“草根性”的民间艺术,如果我们站在民间文化的立场上去看二人转,就会看出二人转的戏剧形式和文化趣味,不仅在我们中国戏剧史上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戏剧,而且就是在世界戏剧上也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艺术。
二人转艺术的价值正在于它的民间性。二人转确实是粗俗、粗鄙和粗野的,但正是这种“粗”才表现着东北民间文化的巨大魅力。遍览中国和整个世界的戏剧,没有任何一种戏剧艺术可以象二人转这样具有浓厚的甚至是原生态的民间文化的艺术形态和艺术精神。二人转没有经过知识分子文人过多的纹饰加工改造,因而没有被精确化、精致化、经典化(如徽剧的国粹化),更没有被精英化、高雅化和庙堂化。如果说有所加工,也是以民歌曲调和民间故事为基础的加工,其基本形态仍然保持着草根阶层的粗野、土性、率真、质朴和原生性,保持着草根阶层的戏剧形式,保持着草根阶层的情感内容和精神趣味,或者可以这样说,保持着草根阶层的狂欢化的文化形式和文化意义。正因为如此,二人转才受到千千万万民众极其热烈的欢迎。
二人转没有更过的演员,只是一丑一旦两个演员在台上“转”着;二人转没有更复杂的戏剧形式,只是丑、旦以跳进跳出的方式模拟着各种人物;二人转也没有新颖的故事,只是反复表演着《西厢》、《蓝桥》等观众耳熟能详、能吟会唱的故事;二人转没有太丰富的曲调,只是“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咳咳”(现在更是唱不完的“送情郎”、永远的“小拜年”)。那么,二人转是靠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么多的观众呢?二人转无论表演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都被一丑一旦给变形化、同构化了,都成了一丑一旦的象征符号;二人转不论上演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都被一丑一旦给过滤化、濡染化了,都成了一丑一旦情趣的表现;二人转不论表演什么样的内容,都被一丑一旦给戏拟化、戏耍化了,都成了一丑一旦戏剧的形式。这样,一丑一旦“二人转”艺术构型所表现的男女性爱意味就成了二人转最基本的形式意味。这就是二人转的主题。这个主题区别于任何戏剧,所表现的不是社会性的内容而是人的原始生命欲望和情感。二人转的这种形式意义是东北远古文化的“遗留物”,或者说是东北原始文化形式的现代置换变形。正因为二人转的文化之根是深深地扎在远古文化之中的,它才深深地扎在了现代人心灵之中。因为,远古文化的原型并不是消失了,而是留在了人的种族记忆之中,现代的艺术形式只有拨动了种族记忆中的集体无意识心弦,才使人发出强烈的共鸣。著名的文化人类学家泰勒指出:“公正的研究,可以向我们证明:我们的观念和习俗中许多的存在,与其说是因为它好,不如说是因为它老”。正因为它老,它才好,好就好在它以老的形式即原型的形式表现着人的最基本生命欲望和情感。(积淀着人的原始的情感?)二人转这种戏剧艺术,“老”到什么程度?二人转戏剧形式的“老根”可以追溯到6000多年前的东北红山文化中去。在中国没有任何一种戏剧艺术可以像二人转这样保留着远古文化的原型,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可以像二人转这样有着历史极其悠久的文化传统。
当我们追溯二人转形式的源头和原型时,我们不仅会发现一条源远流长的东北文化的大河,还会发现东北原始的女神文化模式及其整体性象征系统。
二人转一丑一旦是来自东北大秧歌的上、下装的;东北大秧歌的上、下装又是来自民间“野人舞”和萨满的大神和二神的;二大神和二神的艺术构型又是来自远古一男一女两个祭司模仿男女二神神圣结合的“圣婚仪式”的。这就由今天的二人转找到了远古红山文化的源头。
根据考古学家报告,在东北的牛河梁地区发现了5500多年前红山文化时期的女神庙、女神殿、女神像和积石冢。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发现最早最大的女神祭祀遗址。考古学家认为,从辽西大型祭坛、女神庙和积石冢群址的布局和性质与北京的天坛、太庙和明十三陵相似的角度看,东北先民女神祭祀仪式的规模是相当巨大、隆重而又热烈的,很可能是超越了一家一族一部落的原始先民共同祭祀的对象和场所。根据跨文化比较的方法分析,牛河梁女神庙、女神殿和周围宽阔的广场,就是祭祀女神时举行“圣婚仪式”的神圣空间。祭祀女神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模仿女神的婚配和交媾,其基本形式就是“二神转”,两个祭司模仿男女二神跳交媾舞。女神的婚配和交媾的“二神转”是女神文明文化模式的“神圣范式”。“神圣范式”就是一种原初模式,一种原型。先民虔诚地相信,只要模仿了神的圣婚仪式,模仿了神的范式姿势,重复了神的“二神转”的原初摸式,他们就会获得神的神圣结合带来的巨大的生殖能力和效果,就会使人多子多孙和万物硕果累累,一年四季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为此,举行盛大的圣婚仪式是东北先民的一件庄重而神圣的使命。在一个特定日子里,东北先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比如牛河梁女神庙的周围,参加者既以两个祭司模仿着女神的婚配,他们本身又模仿着女神的婚配,婚配的方式就是跳交媾舞,而交媾舞的基本形式就是“二人转”。那不仅是众人围着二人转,还是众人跳着二人转。“二人转”既是东北原始先民生殖崇拜,又是大母神的崇拜。因而,东北先民塑造的女神才是丰乳、肥臀、鼓腹、大阴特别强化生殖和哺育特征的。女神崇拜的文化模式又使东北先民塑造了圆隆的陶罐、猪首龙等女神的象征符号。那C型的猪首龙又是大母神的变形象征符号,是东北先民生殖崇拜的形式抽象,猪首是取其猪的特别能够繁育之意,而C型的圆形是表示回环往复、生生不息意愿的。在四川、河南等地发现的许许多多人首蛇身(应是龙身)伏羲与女娲交尾图的汉画像,其龙的原型和“二神转”交媾舞的构型就是红山文化中的猪首龙和“二神转”,人首龙是猪首龙的置换,交尾形式是圣婚仪式交媾舞的变形。这就使我们从龙和“二神转”象征符号的演变上看到了东北原始文化对整个中国文化发生的重大影响。
二人转故事不论表现了什么样的内容,也不论表现了什么样的人物,但有一个最基本统一的原型结构模式,那就是“女爱男”:一个地位低下、穷困不堪的男性获得了美若天仙又极为富有的女性主动热烈的爱。二人转的这种“女爱男”原型,我们首先可以在晚近的东北民歌中看到它的结构模式,最有代表性的是“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东瞅瞅,西望望,去会她的情郎。东北民歌的“女爱男”原型结构模式又是来源于东北民间故事的。东北民间故事特别是满族民间故事中,因“女爱男”的结构模式而区别所有的民间故事。无论是始母创生型、善良的美女型、拒富爱贫型、还是美女救难型、痴心相爱型、天婚型,都是反反复复地在讲述着一个故事——贫穷的男人获得了美丽女人的爱。还有那数不胜数的人参故事,总是在重复着一个由人参幻化的美丽的姑娘走向了一个濒临绝境的穷苦挖参人。而这个结构模式又是来自东北神话的。东北神话可分为自然女神神话、生育女神神话、创始女神神话等,满族神话中讲述的柳树创造人类的故事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宇宙初开遍地汪洋”,什么都没有,最先出生的是佛多(柳树神),“佛多毛生出花果,生出人类”。从这个神话又衍生出柳树救人从而繁衍了种族的神话:古老的年月,天下洪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一个男人在大水中漂流,眼看被淹死的时候,飘来一根柳枝,他抓住柳树活了下来;后来柳枝化为一个女人与他结合,才繁衍了种族后代。
东北民间故事的“女爱男”原型同东北戏剧形式的“二人转”原型一样,都是东北红山文化时期女神文化模式所派生出来的象征系统,而二人转就成了这个象征系统最典型最有囊括性和最具代表意义的艺术符号。据文化人类学家研究,史前人类曾经处在过一个女神文明时代,但在男性成为统治时代之后,女性文化模式包括她的象征符号大部分都消失了。前几年曾经轰动世界的《达·芬奇密码》就是描写一个秘密团体怎样保留女神文化模式象征符号的,而女神文化模式的象征符号居然就是圣婚仪式的交媾舞,那构型可以说就是“二人转”!令人不能不觉得神奇和惊叹的是,在整个世界都几乎消失了的女神文化模式的象征符号二人转,在我们东北却一直由它的源头延续了下来。一丑一旦的二人转是圣婚仪式的当代表现;男矮女高的造型、男丑女美的“出相”、男绕女转的舞姿、男逗女浪的方式,是女神崇拜的形式遗留;“女爱男”的原型结构是大母神崇拜集体无意识故事化的变形。二人转就这样既从形式方面继承着红山文化时代女神文化模式的象征形式,又从内容方面继承着红山文化时代女神文化模式的原型结构。二人转深深地积淀着红山文化时代女性文化模式的内涵,甚至可以说,二人转就是红山女性文化模式的象征符号。
当我们了解了二人转的远古红山文化源头,了解了二人转是由“二神转”变化的二人转,了解了二人转是女神文化模式整体象征系统最典型的象征符号,我们就会清清楚楚地懂得,那种看去极为简单、简朴、简陋和粗俗、粗鄙、粗野的二人转形式包容着多么深厚的原始文化内容。二人转不是一般性的戏剧形式,二人转不是庸俗不堪的即兴的戏耍式闹剧,二人转也不是一般的文艺娱乐方式。二人转不精致、精细、经典,二人转不表现对人的终极关怀,也不表现重大题材和主题,正是它的特点所致。二人转表现的是圣婚仪式的原型。这个原型通过种族记忆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现代人的心理中。每当二人转这个艺术构型一出现,我们内心中的原型意象就会被激活,我们留在内心中的原始生命感受就会被激起。明乎此,二人转这种简单的艺术何以被我们东北地区广大民众的热烈欢迎,其文化之谜就不难破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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