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秋,梁群导演告诉我,他将与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合作原创一部汉调音乐剧,希望得到我的关注。当即,我赶到苏州,去观看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参加中国戏剧节演出的广东汉剧《金莲》。我看到了这个剧院的实力,我看到了这个剧院有一群生龙活虎的青年演员,我对即将启动的原创汉调音乐剧充满了期待。
2015年春夏之交,我收到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邀请,到梅州观看原创汉调音乐剧《梦@时代》的第一次联排。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这部戏曲音乐剧终于立在舞台上了,我觉得它具备了很好的基础,有了一个值得继续打磨的雏形。我饶有兴趣地和梁群导演、剧组主创成员讨论了修改意见和建议。
8月15日,原创汉调音乐剧《梦@时代》首演获得成功。我观看了第一稿的联排;观看了第二稿的一次联排、两次彩排;又观看了首演。由衷地向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表示庆贺,庆贺原创汉调音乐剧《梦@时代》首演成功!庆幸我们中国戏曲和音乐剧的大家庭,又多了一部成功的戏曲音乐剧。
《梦@时代》是一部讴歌自己的家乡,讴歌自己的剧院,讴歌自己的事业,讴歌自己的梦想的戏曲音乐剧。
《梦@时代》是一场传统与现代的坦诚对话与碰撞,是一场憋在心里的念想痛痛快快的当众论争。没有谁对谁错,不需你死我活。年长的一辈逐渐理解,年轻的一代终于懂得,继承传统不因袭,与时俱进向未来。
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的国家生活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全面开展经济建设的轨道以后,传统艺术与逐年传入的外域文化、逐年生成的现代文化之间,不断地、持续地发生着冲突和碰撞。我们的戏曲艺术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处于十分困难的境地,既要继承传统,又纠结于观众群正逐渐老化和消退,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途径,一直无法从困境中真正走出来。
二十五年前,1990年在株洲举行的全国歌剧音乐剧会演中,我们观摩过一部哈尔滨歌剧院的原创音乐剧《山野里的游戏》。这部音乐剧展现的正是传统艺术与外域文化、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和碰撞。争执和矛盾发生于两群人之间,一边是两位龙江剧的戏曲演员和两位芭蕾舞演员,另一边是一群通俗歌手和霹雳舞选手。矛盾冲突展开了,却没有给观众明确的结果。而戏曲音乐剧《梦@时代》,同样的矛盾冲突,却发生在同一群人身上,他们都是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演艺人员,因此矛盾冲突展开得更直接,更有深度,更直击本质。当面对峙,短兵相接。这个纠结了我们那么多年的矛盾,终于在今天的戏曲演艺队伍中,见到了智慧的闪烁,见到了互融的曙光。戏曲音乐剧《梦@时代》用自己的艺术实践,证明了传统戏曲,是可以和现代音乐剧融合在一起的,是可以互相借鉴取长补短的。
从《山野里的游戏》到《梦@时代》;从两个不同人群之间的冲突,到同一人群之间的矛盾;从出路的迷茫,到融合途径的明朗;二十五年的进步,多么可贵,多么欣喜!
曾经有人问过曹禺先生,“什么是美国音乐剧?”
曹禺先生回答说:“就是美国戏曲。”
1987年5月7日,中央歌剧院在北京演出了第一部中文版的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曹禺先生在他的观后感“我的喜悦和祝愿”中写道:“音乐剧不是话剧,不是歌剧,不是芭蕾舞剧。它综合了音乐、舞蹈、道白、戏剧文学、舞台美术等多种艺术因素。我以为可以称之为美国戏曲。”(此文发表在《中国歌剧通讯》1987年第二期)
中国戏曲和西方音乐剧,在舞台呈现形式上,都是融多种艺术元素于一炉的综合性舞台艺术;在对演员的要求上,都需要集多种艺术技能于一身的复合型表演人才。从这两个概念上说,中国戏曲和西方音乐剧,确实有十分相似的地方。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武汉艺术学校当校长,在创办了全国第一个音乐剧表演中专班后,我曾经着手尝试戏曲音乐剧的探索。我们艺校有戏曲专业,过去都是戏曲院团委培,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戏曲院团工作。但是戏曲院团的新陈代谢周期大约是十年,十年才办一个班,六年学制,至少有四年,戏曲师资队伍是闲置着的。而且,戏曲越来越不景气,愿意来学戏曲的学生也越来越少。戏曲教学和戏曲演出一样面临困境,需要寻求出路。在我们的楚剧班毕业前,我提出两台毕业晚会的计划。一台是传统折子戏,学演最优秀的传统楚剧折子戏,原汁原味地学习,一招一式地学习,让楚剧老观众看了鼓掌叫好才行。另一台原创,鼓励越出雷池一步,特别是在音乐创作上,不要拘泥于原有的板腔曲牌,只要是湖北的音乐,都可以试用,勇敢地跨出去,看看天外有没有新天。不怕失败,教学单位嘛,探索失败了,退回来就是了。如果老观众看后,觉得怎么不大像老楚剧了,也许就对了;如果老观众仍然大呼过瘾,也许楚剧真的要随着这群老观众退出历史舞台了。剧本《屈公渡》完成后,我邀请一位武汉歌舞剧院民族音乐作曲家参与音乐创作。接着,老师们带着学生投入了排练。排到一半,武汉楚剧院有一部新戏上马,目标是到一个国家级的艺术节上去拿大奖,硬是把这群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伢拉到剧院去了,我们的原创楚剧音乐剧《屈公渡》半途而废。为此,我至今耿耿于怀!
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有专家学者在《歌剧艺术研究》上发表有关戏曲音乐剧的探讨文章。总政歌剧团导演韦明先生,河北梆子剧院方辰先生(已故),从1994年起,相继发表文章探讨戏曲和音乐剧相互借鉴的可能性,以及对多部戏曲剧目演出中这一现象的关注和评议。
2009年秋,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招收的全国第一个戏曲音乐剧班开学了。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马兰,和从日本四季音乐剧剧团回来的杨佳是这个班的带班老师。听说此事,我兴奋不已。我赶到上海,去为这个开天辟地的第一个戏曲音乐剧班讲课。
同年12月,北京开心麻花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原创戏曲音乐剧《爷们儿》公演。(后来又有《爷们儿2》、《爷们儿3》。)2013年夏,上戏第一个戏曲音乐剧本科班毕业,公演了黄梅戏音乐剧《昨夜冰河》。(它的前身是黄梅戏音乐剧《长河》。)无独有偶,也在2013年上半年,由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吴琼领衔主演、梁群导演的黄梅戏音乐剧《贵妇还乡》也在北京公演了。
有人统计过,已经有多个戏曲剧种尝试过与音乐剧融合,也有多部剧目可以纳入戏曲音乐剧范畴,戏曲音乐剧正在渐成气候。
2014年4月,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戏曲音乐剧班的讲座备课稿的基础上,修改完成了文章“戏曲音乐剧,大有可为”,发表在《歌剧》杂志上。
在我观摩过的戏曲音乐剧作品中,在我所了解的中国戏曲音乐剧发展过程中,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原创戏曲音乐剧《梦@时代》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戏曲和音乐剧的融合,应确立主次,分清本末。戏曲之所以要借鉴音乐剧艺术,是为了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寻求创新的启示,是为了在与时俱进的过程中吸取现代的因子,是为了更好地为当代观众服务。
这一点,戏曲音乐剧《梦@时代》,在创作过程中,从主创人员到全体演员,逐渐加深了认识,自觉地以广东汉剧的创新和发展作为结构的主体。第一代广东汉剧传人文清,忠诚地执着地坚持传承,她不理解第三代汉剧演员们的梦想,她担忧汉剧艺术在这一代失传。在她的心目中,传统艺术至高无上,汉剧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是典型的戏曲第一代传人的形象。第二代传人文秀,在她渴望在专业上得到发展的时期,也正是改革开放后戏曲走下坡路的时期,戏曲演出本来就很困难,前面还有正当红的师傅顶着。师傅演出的机会正越来越少,轮得到她的机会更微乎其微。又遇上只有一部分人才能富起来,戏曲演员只能勉强度日,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怎么过?于是远走他乡,出国淘金。这也是第二代传人的真实写照。到了第三代恬静,生活上的苦日子倒是过去了,可是戏曲依然不景气,他们看不到前途,精神上的苦日子来了,而且望不到尽头。社会上五花八门的演艺娱乐,吸引着他们,诱惑着他们,他们想飞到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这也是第三代传人的典型际遇。剧院院长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既对传统艺术的传承十分坚定,也对青年演员的梦想非常理解和宽容,他是剧院发展的引路人。他精心策划了经典汉剧剧目《粉墨》的排练计划。他是这三代人矛盾纠葛的协调者。整个剧情是围绕着《粉墨》的排练和恬静的参赛这两个中心事件展开的。因此,《梦@时代》的结构,是以广东汉剧事业发展这个主体展开的。
梁群导演主持和把控着整个创作过程中的这个主心骨,是《梦@时代》得以成功的重要前提。
戏曲音乐剧《梦@时代》的主创班子,由导演梁群领衔。主创班子在确立了戏曲和音乐剧融合的主次和本末之后,又确立了以中国传统艺术的写意美学的艺术风格。
汉调音乐剧《梦@时代》剧照
边文彤的舞美设计,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这个艺术风格。整个舞台,除了后部有两个中小型转台外,舞台前部留下了非常开阔的表演区,在剧情需要的时候,设置一桌两椅,这是典型的戏曲舞美风格。我十分欣赏舞台后部那两个中小型的转台。转台上有两架用解构方式呈现的客家楼屋,可转可停,可分可合。它充分体现了客家建筑的特点,既有浓重的民族印记,又有鲜明的外域印象;既充分体现了新与旧的共存,又非常符合当下的时代审美,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当剧中主人公、第三代汉剧传人恬静,和归侨李泽豪的二重唱开始前,天幕上繁星点点,抒情的音乐缓缓流淌,两架客家楼屋相向而动,两位剧中人在这诗情画意中穿行徜徉,那种意境,那种情、景、人的融合是那么幽美,给观众留下了极为丰富的想象空间。这两个转台,这两架楼屋,像两个精灵,给全剧创造了令人神往,充满灵气的环境。
在表导演方面,也充分体现了写意的风格。剧中的一些戏曲片段的表演自然不用说了,有一段离别了十多年的母女相见,有人建议在表演上应该来实的,一个大调度,母女俩抱头痛哭,声泪俱下……可是,这里的导演处理,却是一段母女的隔空二重唱,母女俩的泪在眼眶里转,观众的泪催下来了,而且观众毫不怀疑,母女俩一定见面了。在这里,写意的手法,比写实的表演更有感染力。
戏曲和音乐剧的融合,关键还在音乐创作。作曲家金旭庚,对戏曲音乐元素和现代音乐元素在剧目中的融合与协调,认真细致的做足了功课。戏曲音乐,汉剧唱腔,和现代音乐的交融,是相互渗透的,是比较协调的。有几段选曲是相当精彩的。
汉调音乐剧《梦@时代》导演:梁群
文清、文秀、恬静,师徒三代的女声三重唱,既体现了三代人之间的性格冲突,又在音乐上处理得协调、干净,十分难得。文清的纯粹的汉调音乐;到国外去生活了十几年的文秀,运用的是不太纯粹的民族音调;时时戴着耳机,浸淫在流行音乐中的恬静,张口就是通俗音调;三代人梦想的碰撞,三代人事业的传承,想拆拆不开,想砍砍不断,三种不同风格的演唱,处理得非常贴切。此外,文秀、恬静的母女二重唱;恬静、归侨李泽豪的男女声二重唱也写得很好。“客家百味”那场戏的结尾,来了一段客家山歌,清新,优美,韵味十足。
完成这些难度较大的重唱,对于戏曲演员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传统戏曲剧目中,几乎是没有重唱的。传统戏曲唱段的音乐伴奏,是有鲜明的文场领弦和武场节奏的,现在运用音乐剧乐队有浓重的和声伴奏,对于戏曲演员来说,适应和习惯是需要过程的。《梦@时代》中的演员们已经完成的很好了。当然还有提升的空间。我们的戏曲演员完成选曲的独唱是游刃有余的,需要进一步了解重唱的音乐特性,练习重唱的声乐技巧,倾听重唱的声部协调,有意识地在重唱中把握自己的音量和力度,使重唱释放出最佳的艺术感染力。比如,在文清、文秀、恬静的三重唱中,饰演文清的演员嗓音太好了,所以在重唱时需要适当控制一些声音的力度和音量;恬静和李泽豪的二重唱时,李泽豪的演唱也是如此。在全剧接近结束时的那段五重唱,要让戏曲演员很好地完成,就勉为其难了。
中华文化已经经历过三次与外域文化的激烈冲突与碰撞,最终都是中华文化敞开自己博大的胸怀,消融了外域文化,变为壮大自身的营养,中华文化又以崭新的风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有能力做到!
汉调音乐剧《梦@时代》编剧:林波
开场和结尾的合唱“这是梦的时代”,以及“粉墨时代”,“拆拆拆”、“我们的剧院我们的家”等唱段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粉墨时代”这段歌舞,从音乐到舞蹈,正是传统汉剧和现代歌舞和谐融合的精彩片段。我相信,这样的结合,真的能让传统戏曲也“high起来”!剧中扮演恬静的青年演员管乐滢,唱做念舞俱佳,不仅是剧中的女主人公、第三代广东汉剧传人,也是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优秀青年演员。我看了左雪琴和李焕霞两位扮演师傅文清的演出,从容端庄,唱功都好,一柔一刚,各有千秋。扮演文秀的黄丽华,扮演院长的张广武,扮演莫芳秋的潘智勇,扮演李泽豪的潘锡岳,都有很好的唱段和精彩的演唱。听着听着,我真的觉得,我们的汉调音乐经历了多少代艺术家的集体努力和积累,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和积淀,确实有很高的文化含量,绕梁三日,余音袅袅,好听,经听,百听不厌。这样的艺术不传承下去,是我们的失职,是时代的损失。
结尾处的那片剧院老屋的瓦,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它寄托着多少代汉剧人的情感和梦想,那段深情的合唱“我们的剧院我们的家”,把全剧推向高潮。这场戏,不仅抒发了广东汉剧传承院全体演职员工对剧院、对事业、对梦想的深情,也是全国戏曲人的共同感情。相信,这部戏曲音乐剧到各地巡回演出时,将会得到全国同行的深深共鸣。
全台演员都十分努力,为了剧院能打造一部优秀的作品,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场面和细节。一边看演出,我一边在想,我们中国的演员,能出色地完成西方经典的音乐剧剧目;外国演员,能完成我们的戏曲音乐剧吗?演绎现代元素的部分,他们可能胜任有余;可是那些传统戏曲的演和唱,他们可能就勉为其难了。即使是中国其他戏曲剧种的演员,要出色地完成《梦@时代》的演出,也是十分困难的。所以写到结尾处,我要说一句:这是一部难以复制的戏曲音乐剧!
汉调音乐剧《梦@时代》舞美设计:边文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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