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台上的演员,赏戏的观众常将戏里的人生与戏外的自己互为镜像,两相映照,在感动中审视自己的灵魂,或欣喜或痛苦,或奋进或消沉。戏剧这一撄动人心的力量,被当代的许多作家所关注,他们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域文化资源,在作品中写戏剧、写戏剧艺人和与戏剧有关的生活。
湖北是汉剧和楚剧的故乡,武汉曾是全国闻名的戏码头,曾拥有广大的戏迷观众群。当代湖北作家同样也注意到了这一地域文化资源,戏剧活动、戏剧名伶的人生故事,也成为他们乐意虚构和表现的对象。武汉是汉剧的发祥地,新时期最早成功地表现汉剧艺人的是徐迟。他的《牡丹》被称为“报告小说”,在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之中,向读者展示了汉剧名旦姚红和魏紫的坎坷人生,写尽了当年武汉市民对汉剧的狂热之情,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武汉市民精神文化生活的面影。在对姚红、魏紫两人坎坷命运的讲述中,作家对魏紫在被软禁之中仍然痴迷于汉剧艺术的精神,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这种坚持,魏紫终于赢来了她艺术生活的第二个春天。
《牡丹》发表之后,几十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汉剧已经退到了文艺舞台的一角,但它并没有从作家的视线中消失。2008年,方方推出了她的第二部长篇《水在时间之下》,这是一部专写汉剧和汉剧艺人的长篇。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很多材料,从演员的科班学戏,到初次登台,到走红受捧,到生逢乱世、委曲求全中的坚持,都直接取自历史中真实的舞台生活。通过这部小说,方方为我们挑开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汉剧舞台的幕帘,以汉剧为中心,粉墨登场的是那个动荡时代的百态人生。这个作品有着《牡丹》的影子,那个坚韧倔强红透汉口的水上灯,和《牡丹》中的魏紫类似,有着与她们饰演的赵艳蓉一样的傲骨,像一盏水上孤灯一样在四周茫茫黑暗的包围中闪烁,与命运作不屈的抗争。不过水上灯的形象比魏紫要丰满得多,从表现人物的真实性和丰富性而言,方方超过了徐迟,因为她笔下的人物更契合爱恨情仇复杂纠结的现实人生。同样是写汉剧名旦的作品,从徐迟的“主旋律”到方方的“新写实”,我们似乎也能感受到湖北文学发展变化的某些轨迹!
方方在写这部长篇以前就写过一些关于汉剧的文章。她的散文集《生命的韧性》一书中就收录有《到汉口看汉剧》一文,这篇文章留下了她对汉剧的即兴观感:“汉剧好精致好雅。很好看,很有韵味,很有细节。舞台上并没有什么豪华大景,但却有充满魅力的演员。”而在《戏与戏迷》(收入散文集《阅读武汉》)这篇文章中,她对汉剧的特征、优长及当前的处境,有较详细的论述,充满了惋惜之情——“平心而论,汉剧真是很好听的。它婉转优雅,高昂时有一股苍凉,低回时有几缕伤感,吐词唱字也并不似粤剧越剧难懂,应该是容易为南人北人所接受。”“汉剧这样的状态,令一些老武汉人并也是汉剧的戏迷们一说起来便禁不住声音发抖,老泪满面。汉剧还有没有生命力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现在几乎是谁也说不上。”
另一位关注汉剧的湖北作家是何祚欢,作为民间说唱艺人出身的他,笔下写到汉剧的地方就更多了。他的“儿子系列小说”中,那些在汉口打拼的“儿子们”常把请人听汉剧作为答谢朋友、孝敬父母或者是求助于同行的应酬手段。《失踪的儿子》中更是用了几页的篇幅写韩同琏在长乐大戏院看汉剧的情景,写肖德保如何将《斩李广》中的“再不能”敷演到76句,生动地表现了戏迷戏痞子戏疯子们对汉剧的痴狂。
对于汉剧,在艺术的形象表现之外,何祚欢在自己的地方民俗散文集《江城民谣》中,还用几篇文章为读者详细介绍汉剧、汉腔的历史盛况。指出目前被称为国粹艺术的京剧与汉剧之间的渊源关系——“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在中国戏曲里看到这样的现象:在京剧里,凡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说当年被认为‘身份高’的人,念白时都得‘上韵’,这一‘上韵’,保你湖北老乡能从中听出他(她)满口的‘汉腔’来;而那些酒保小厮,丫头老妈子,媒婆狗腿子,却一律用京片子!”这对于京剧“班是徽班,调是汉调”的生动描述,充溢着一种对身处其中的地域文化的自豪之情,这种自豪不是阿Q式的自慰,而有着一种念祖励志的意义在里面!
湖北地处祖国中部,胸怀开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化兼收并蓄。湖北人看戏的口味也杂,只要是好,什么剧种都有人看。京剧、汉剧、楚剧、豫剧、越剧、评剧都能在这里扎下根来,但真正属于湖北这个地域土产的除了前面已经论及的汉剧之外,就是楚剧了。
楚剧比起汉剧来,更具有草根性,上演的也多是民间故事。初到武汉之时,它还带着花鼓戏的名字,躲躲藏藏,唱深夜戏,唱租界园子,但也很快地在这个移民城市中生长起来了。沈虹光有几篇小说写到楚剧艺人。写于1983年的《端午乡戏》,里面的主人公杨里克虽只是武汉某大剧团的舞台装置师,但一生痴迷戏剧,1958年剧团到水库参加劳动,他就与人合唱蹩脚的“意大利楚剧”。退休之后,拒绝大舅子给他介绍的挣钱门道,热心于指导村子里毛伢一帮年轻人排练和演出楚剧。小说写出了楚剧这一古老地方剧种在民间仍然葆有的旺盛生命力。1989年沈虹光又推出了中篇小说《大收煞》,写了楚剧艺人葛云仙的一生。作品虽仍未脱尽伤痕文学的影响,但读者在体验湖北这个地方剧种演职人员的辛酸人生故事时,仍能感受到那个年代以戏剧为中心的武汉市民日常生活的文化氛围。小说结尾写老年人听楚剧的一段尤其动人:“车水马龙浮尘攘扰,闹市中唯有葛云仙的声音稳住了一片不动的白头,那声音沙沙的,带着心腑中挣出来的呼号,谁知那些不动的白头在想什么,那拖长的声缕仿佛从魂灵中牵出了往昔的云片,依稀流移,那痛苦的闪烁,那压抑不住的情欲,这是每个衰落的生命都曾有过的。”这就是戏剧的魅力!
演戏、听戏、看戏曾经是人们主要的精神生活,何祚欢笔下的那些戏园就是一代人的精神家园。湖北作家通过对汉剧楚剧艺人的书写,通过对戏迷们生活的描述,通过为我们展现的一幅幅以戏剧活动为中心的生活画面,让我们得以借文学的方式窥见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心灵世界,让我们与作家一起对历史作一次深情的回望。那些戏里有人生,那些戏里依稀模糊地活动着我们的父辈祖先的身影。在这个我们左冲右突,激进向前,常常感到茫然无助的时代,时时回望一下我们曾经有过的精神家园,是不是能给我们很多有益的启示!传承历史文化,振兴秦腔,振兴川剧,振兴汉剧,振兴京昆……要表达的不也是这样一种精神诉求吗?从这个意义上讲,湖北作家笔下的汉剧楚剧书写便有了一种地域文化寻根的意味。只要人们不放弃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这种寻觅就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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