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大型广东汉剧《李坚真》是以地方历史人物作为创作题材的现代戏,讲述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无产阶级革命家李坚真同志从童养媳成长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故事。地方陋俗、人情伦理、革命信念、残酷斗争等等在人物身上发生过的故事,都为这个题材提供了极具传奇性和戏剧性的创作素材。从舞台的呈现来看,主创团队的确竭力挖掘和展现了这些可令戏剧更加好看的因素,舞美设计、服装造型等创意良多,演员的表现也体现出专注与用心,然而,不得不遗憾地说,这台戏的演出效果却是令人失望的。
人物故事要塑造人,这台戏却只见观念不见人。按照剧中的演绎,李坚真在追求妇女解放与革命信念的过程中,童养媳的身份给她带来很大困扰:一方面,夫家待她不薄,且因她参加农会而造成公爹无辜丧命,于情于理她都有愧夫家;但另一方面,她必须以脱离夫家的行动为童养媳们树立抗争的榜样,并以坚定的信念追求来实现自我成长,于现实于理想她都理据凿凿。假如,该剧能够始终如一地从人情纠葛、伦理羁绊、信念牵引与新制度的向往等角度细致揣摩这一矛盾在人物身上引发的纠缠与斗争,那么,李坚真的情感和思想就有了“活现”的可能,围绕主要人物的其他人物也才会有相应的个性表现。然而,这台戏却因急于推出信念的光辉而轻慢了人性的丰富内涵,模糊了人物内在情感与心理的复杂反应,弱化了正义与邪恶紧张对峙的尖锐内核,于是,想当然的信念坚定生硬地取代了人物思想成长的轨迹,原本应该产生戏剧张力的伦理困境与敌我斗争变得轻飘而乏力,隔靴搔痒的唱词把人物从小我中走出、勇敢奔向信念大门、投身革命事业的过程稀释得过于单薄而轻易,最终,缺乏情理铺垫的情感爆发变成了演员的自我感动,李坚真面对敌人淫威的那段激情澎湃的“我遗憾”演唱也非常遗憾地成为一场并不动人的苍白的技术展示;而说服爱他疼她的丈夫、摆脱童养媳身份的一大段唱、念、做,除却悲愤的控诉就再无应有的同情与歉疚,这又让观众很是怀疑之前她为保全夫家而竭力脱离关系的行为其实都是出于为投身信念而寻找机会。童养媳身份是否能够解除竟成为李坚真追求信念路途上的巨大考验——这样的逻辑呈现,看似处处表现了人物在信念感召下的意识觉醒,实则是简单化、片面化了李坚真投身革命、追求信念的动机与力量,淹没了人物经历斗争后的思想升华,付出了概念化的代价。而剧中的大叔公、婆婆、丈夫、小叔子、土匪头等等也仅仅是落后观念和邪恶代表的存在,其唱念做打同样因为题旨表达的简单化和概念化而缺乏具体实在的思想表达和个性呈现,沦为一个个既定概念的僵硬符号。
观念先行的叙事让丢弃了情绪的表演只是以干瘪的角色设定完成一个个技术程式的机械模仿,主次人物的角色安排失去其叙事的意义和价值,导致剧情不连贯,立意不清晰,人物不鲜明。
从表现形式来看,该剧无疑有着鲜明的舞台创新意识,比如,以乌须老生、白花脸、老旦、青衣等传统汉剧行当的时进时出来描述环境、呈现人物心理,又以黄、蓝、红、白等四色面具象征山神庙罗刹与黑暗势力,以歌队的帮唱与舞蹈烘托情绪,以白色布帘的移动变换来分割与转化空间,表现手法可谓新鲜而多样,而编导欲赋该剧以诗意的意图和突出戏曲艺术写意特征的考量也都显而易见。
然而,可惜的是,诸多的舞台创意有意无意间凌驾于戏曲的艺术特质之上,极大影响和伤害了全剧的艺术表现与剧种定位。
也许是太过低估观众的接受,整个舞台处处以写实的表演来填充原本写意的设计。比如,山神庙逃亡一幕,静止的面具忽然掀起布帘,做出一条地道来让夫妻两人钻起来,演员的表演空间被逼到了面具和布帘子的下方,原本可以用程式去表现的空间被实景化,演员失去戏曲身段的运用与表现机会,面具的写意意涵也因落到实处而失去丰富的意味。再如,无处不在的歌队,一忽儿以帮唱的方式衬托人物情绪,一忽儿又表演起湖面上的波涛、划动的木船、受虐的童养媳群像……原本通过角色唱念就可完成的环境提示与情绪活动却处处安置歌队来帮忙,大费周章的结果是,舞台上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用于表现和衬托的舞台设置常常与叙事主体争夺场地,而那令人眼前一亮、可以有效分割表演空间的移动布帘也被弄得碍手碍脚,演员的舞台走位随之拘谨而突兀,肢体单调而不着要领:忽然取下围巾给前一刻还怨气冲天的婆婆带上、顺势倒在地上开唱童养媳的惨状、与妹妹不约而同拉起一块布帘来对唱,且不说这些动作是否特定戏剧场景中的情绪表达,单就动作本身而言就让观众产生了为做而做,做无可做的无所适从感。
地方戏的最大特色在于声腔与程式的继承与发扬,也许是由于“现代戏”创编相对自由的原因,该剧在剧种唱腔的基础上添加了不少山歌演唱与民族舞蹈的表演,而这些添加的歌舞又随着歌队无处不在,这就使得该剧的戏曲特质被弱化,而歌舞剧的质感却十分鲜明。念白方面,虽极力体现戏曲特点,却因台词过于现代而无法圆融,几近话剧的念白加上句尾刻意而为的戏曲腔调总给人生硬、隔膜、滑稽的游离感,而这样的念白几乎占了全剧三分之一多的分量,这又使得该剧失去了戏曲的身份标识,更失去了作为“汉剧”剧种的特色性展示。
固然,我们理解地方院团在传承地方剧种过程中面对的艰辛与不易,我们也不能苛求曾经为观众奉献过不少优秀剧目的他们每一次都能满足观众的期待,但是,应该看到,始终如一地爱惜和尊重自身的传统却是地方剧团和地方剧种能够保持个性、葆有活力的目标与追求,对于传承单位而言,这份清醒的自我体认与坚持显得尤为重要,失去这份追求,传承就没有了灵魂,创新也就失去了方向。
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
广东汉剧《李坚真》
演出地点:友谊剧院
2017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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