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凤英1930年出生于安庆,出生后不久,父母经营的客栈破产,抱着她回到了家乡罗家岭。奶奶喜欢这个女孩子,给她取名为“鸿六”,这是个吉祥的名字。

罗家岭隶属安徽桐城。两山夹一水,山貌清秀。那一带出了不少有名有学问的人,比如清代书法家邓石如。邓石如的后代中有“两弹一星”元勋邓稼先。离此不远的怀宁是中共创始人之一陈独秀的家乡,陈独秀的陵墓在那罗家岭到安庆的大路边。

少年时的严凤英,过着普通的农家孩子的生活。她的丈夫也是传记文学(严凤英)的著者王冠亚还记得,她家门口有个池塘:“有农活就干一点。没农活的时候就牵着牛这里吃吃草,那里吃吃草。她放牛,牛晚上要洗澡,要喝水,就在池塘里。农活干完了,牵着牛,上山放牛。没有规律。”

在当年严氏家族的人看来,严凤英的父亲非官非商,非农非仕,是个“二流子”。王冠亚还记得严凤英的父亲:“他胡琴拉得很好,会唱;写一笔好毛笔字。”回到家乡罗家岭不久,严凤英的父亲就又跑回了安庆,摆摊为人写书信为生。

严凤英也是从那条路上跑出来的。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黄梅戏,很少能在正式的剧场演。”王冠亚说。他形容那时候的黄梅艺人“像要饭一样的”。在王冠亚的记忆中,或许用“黄梅调”来形容当年的黄梅戏更加准确,“农忙的时候干农活,农闲的时候唱着玩儿”。

12岁,严凤英在乡间第一次登台。

“其实那算不上正式的演出。”王冠亚回忆说,“像现在也有活动,叫玩友,或者票友。不是正式的,农忙就种田,纺纱织布,就不唱了,左右都是年轻人就一块玩。”

教严凤英唱戏的师傅,也是本族人,叫严云高。村子里有一家“姜家茶馆”,年轻人学戏教戏的活动,都在茶馆里进行:“就那么个茶馆,晚上没人来喝茶,就躲在茶馆里教。”

严云高的本行不是唱戏,是补锅匠。如今看来,严云高的技艺未必高超。后来北昆名家白云生曾到合肥,看了严凤英的表演,他将手背在自己下巴下一横:“你这下面的戏不能看!”意思是,严凤英除了一双灵活的眼睛和一张会唱的嘴,手、足、腰、腿都缺少锻炼,不会做戏。

这样“票友”性质的文娱活动,却为严凤英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时中国的乡间不是国民党政府管理,是家族祠堂管理。有什么事情开祠堂门,有什么事情打棍子、打屁股。”王冠亚说。

因为登了台,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族长要开祠堂门,以“沉塘”来惩处严凤英。12岁的严凤英和一起学戏的两个男孩子跑了,她想跑到练潭去。

“过了练潭河,就到了新四军的地方了,就是平安的地方。”王冠亚说。

练潭的粮站那里有个“万年台”,长年有人唱戏。严凤英跑到了练潭,找到了戏班子。严云高叫他们去那里找一个叫程积善的人,“她磕个头,说我师父是严云高,会唱黄梅调,你不留我们,我们回去就没法活。戏班子讲义气。就把她收下了”。

黄梅戏里有一出戏叫做《小辞店》,《小辞店》是传统剧目《菜刀记》中的一折,说的是青年商人蔡鸣凤外出做生意,住在柳凤英开的店中。柳凤英的丈夫是个赌棍,整日赌场鬼混,不顾家庭。柳凤英对丈夫极不满意,与蔡鸣凤感情相投,二人产生了爱情。但蔡鸣凤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分别之时,二人悲痛欲绝。

1946年,严凤英在安庆出演《小辞店》中的柳凤英走红。名字也从“严鸿六”改成了“严凤英”。

由于故事涉及“婚外情”,当年的《小辞店》屡遭禁演。“《小辞店》在当时是和诲盗诲淫画上等号的,就连唱《小辞店》的人,也被视作下流,低人一等。”王冠亚曾在《严凤英》一书中写道。

然而这出剧目每次上演观众都爆满。“《小辞店》,好在什么地方?内容好,感人,好听。过去在农村里头,妇女婚姻不幸福,那些大娘、嫂子们,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王冠亚说。

《小辞店》这折戏,只有蔡鸣凤和柳凤英两个人物,没有说白,全凭唱。“柳凤英一人就要唱300多句‘平词’,而这300多句‘平词’要唱得既有变化,又悦耳动听,要表达喜怒哀乐不同的感情,才能抓住观众打动人心。……所以黄梅调班子流传一句话:‘男怕《访友》,女怕《辞店》。’”王冠亚在《严凤英》一书中这样写道。

《小辞店》是出悲剧:好人没有得到好报。蔡鸣凤回到家中,不知妻子已经和他人相好,反被妻子谋害,蔡妻反告柳凤英谋财害命。柳凤英被冤死。因为剧情过悲,内容大胆,那时戏班子里有传说,女孩子不能轻易出演《小辞店》,否则容易招致灾祸。

出演《小辞店》的机会,对于严凤英来说是个偶然。那天原定的女主角生病,严凤英临时顶替。这一替让她成名,也给她招致了灾祸。

“那时她在安庆刚唱红。一个国民党军官要买她回去做第三房姨太太。她宁死不从,以跳楼自杀相挟。军官最终被闹得很难堪,拿枪指着她的头说:‘不嫁也行,出去后第一不能回去唱戏,第二不能再嫁,不然被我逮到一枪崩了你!’从此她不敢在安庆唱戏,沿途乞讨直到青阳。在青阳登台,又被当地的豪强看上,抢去,关在屋子里。她吞了金子以示反抗。给她送水送饭的大妈好心,强行给她喂下大量韭菜,她把金子拉了出来,捡回一条命。豪强怕把事情闹大,把她放了。”王冠亚回忆说。

那之后,严凤英流落南京,改名“严黛峰”,在南京夫子庙的高级舞厅做舞女、唱流行歌曲。上世纪80年代,王冠亚曾经为电视剧《严凤英》担任编剧。剧中提到这段历史时,有一个细节:严凤英穿着旗袍在台上唱歌,台下的看客往她腿上扔还燃着的烟头。采访时,王冠亚说,这也是真实的细节。

没有人会觉得,严凤英是个脆弱的人。

问王冠亚:“在温柔和要强两样之间选择,你觉得哪一种更符合她的性格?”王冠亚想了想说:“要强。”

曾经和严凤英搭档扮演牛郎的黄宗毅,对严凤英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适应能力很强,他告诉我:“她去上海演出,很快就会说上海话,一个上午就变成上海人了;到农村演出,扎起裤腿就下田,不到半天就是农民了。平时她不化妆,很朴实,性格开朗直爽,喜欢讲话,身上有小孩子脾气。”

严凤英喜欢运动,爱打球。“在她的带动下,大家还组建了‘天仙配’篮球队。她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非常要强。”曾在《天仙配》中扮演六姐的张萍对我说。

1963年拍摄《牛郎织女》,黄宗毅演牛郎,严凤英演织女。那时严凤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33岁。黄宗毅才不过25岁,相比之下,男小女大。

“当时拍摄现场,有人说了一句,‘严凤英老了么……’她就很不高兴。”黄宗毅回忆。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些,“勒头”的时候,严凤英往头上勒了7根带子。

“那时她拍完戏,卸了妆给我看,皮肤上都勒起了血泡。”张萍回忆说。

50年代初,严凤英生下第一个儿子王小亚,那时她与王小亚的父亲王兆乾还未结婚。未婚生子,在那时算得上一件轰动的大事。

“那时开她的会,让她为这件事做检讨,不让她穿列宁装。她把头发一梳,穿上旗袍,胸脯一挺:不让我穿列宁装我穿旗袍。蹬蹬蹬出去了。”张萍对我说。

如果她不是那么要强,也许她的婚姻不会那么波折。

“王兆乾是安庆军区的业务骨干,在安庆他住在伯父家,他的伯母是德国人,伯父有钱。是南京大学的教授,很有学问。”王冠亚说。

王冠亚回忆,王兆乾和严凤英是一起学跳交谊舞认识的。王兆乾是个很有才气的人,1947年在大别山时,即开始搜集民间音乐和黄梅调。1949年9月,将《王贵与李香香》改编为黄梅调上演,首次为黄梅戏改革探索了道。他是《黄梅戏源流》的作者,50年代即开始研究“傩戏”。

那时严凤英曾经写情书给王兆乾:“不了解我的人把我看得比纸还轻/只有你不爱这些虚名/我是一无所取之人/为什么能博得你这样的爱情?/因此我感到惭愧万分,/但是又为此感到无比的荣幸。/告诉你,爱人,我誓以一切来回答你不移的爱心。”

“我相信我妈妈最爱的是我的生父。”王小亚对我说,“我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们父子见一面?就是报复他。最恨才有最爱,越恨得深肯定越爱得深。”

王小亚说王兆乾“傲”:“他非常聪明,他原来是在部队里的,他上过大学,也是经过部队过来的,受了一些所谓的正统教育。”

两个人分手的导火索,据说是因为严凤英旧日的过往:严凤英在南京舞厅谋生时,认识了当时南京有名的“甘家大院”的三少爷甘律之。

南京甘家,居南捕厅100多年,从抗战始至解放后,梅兰芳等多位梨园英华都是甘贡三的座上宾。甘家的三子甘律之不仅老生、小生都能唱,还拉得一手好京胡。1950年春,他与几位名票发起“友艺集”京剧茶座,认识了正流落南京的严凤英。“友艺集”活动中,严凤英出演过《御碑亭》等戏,她曾与甘律之合作《梅龙镇》,扮演李凤姐,获得好评。

严凤英曾经在甘家居住,学习“京、昆”艺术。1951年,严凤英回安庆,甘律之为她购置行头,支持她重登黄梅戏舞台。

“从家庭关系看,甘家解放前是个大户,严凤英是个歌女,他们虽然在一起,但一直没结婚,既然同意她回安庆,也就意味着关系将来也难说了。”曾经为严凤英做传的张光亚这样分析两人的关系。

1953年夏,严凤英随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到南京,在南京大戏院公演《打猪草》,为感谢甘家的帮助,她买了许多礼品去看他们。

“去南京时,王兆乾也跟过去了,还跟甘律之碰上了,严凤英挺大方,给他们互相介绍。但王兆乾没睬他,甘律之跟他握手,他也没握,据说还打了严凤英。严凤英气得要命。这样以后,两个人就分手了。”王冠亚回忆说。

然而,性格和观念的不合也许才是两个人分开的最终原因。

“他认为我父亲有很多旧社会的观念。他虽然很喜欢我母亲的才华,但是他不喜欢她的那些习气。所谓的习气,比如说我母亲爱打麻将,爱挥金如土。她挣了钱,不是挥金如土,就是喜欢施舍,看到谁有困难,她都喜欢送钱,爱广交朋友,干亲特别多:干姐、干妹、干爹……”王小亚回忆说。

严凤英喜欢抽烟,这是王冠亚、王小亚和张萍都提到的。她抽烟抽到牙齿发黄,每次重要演出前,都要去洗牙。

小亚出生前,严凤英曾托人带信给王兆乾,说孩子要生了,但王兆乾没去。1954年,严凤英和甘律之结婚了。

甘律之曾有回忆:“婚后,我与凤英同去合肥,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以后我随汪剑云(甘律之姐夫,梅派青衣)赴山东、河北一带演出,夫妻分居。后因历史原因,夫妻离异。尽管如此,离婚后凤英还多次在朋友面前称赞我为人忠厚,对她体贴关心,在艺术上对她帮助极大。”

1954年,严凤英演出了《天仙配》,在安徽省内声名日隆,和甘律之之间出现了差距。张光亚分析:“甘律之在那个时代每况愈下,他到合肥做生意,但很不成功,那是国有化时期,你私有化怎么搞得起来?严凤英是蒸蒸日上。省委书记找她开会,看她演出。两人之间出现差距。再加上1954年以前甘律之有门房意识,严凤英也受到伤害。你当时为什么不娶进门,1954年她红了后才和她结婚呢?”

对于严凤英和甘律之之间的婚姻,张萍对我分析是“报恩”:“严凤英的性格敢作敢为,感情也不是很缠绵的那种,她说断就断。但同时她又非常讲情义,甘家教她唱昆曲,排戏、练功,她都记着。”

《天仙配》的编曲者时白林则曾对媒体说过:“当时安徽的党政领导对严凤英很看重,认为甘律之不过是个小开,觉得严凤英不应该嫁给他,应该嫁给共产党员,所以动员她先入团、后入党。”

1956年,严凤英和甘律之离婚。1956年下半年,严凤英在排演《王金凤》时认识了导演王冠亚并结婚。

采访时,问王冠亚为什么会喜欢严凤英?王冠亚说:“她聪明,你跟他说什么,她一听就知道了。”

时白林曾提到,当年拍电影《天仙配》时,拍“分别”这一重场戏时,严凤英趁换布景的空闲,与剧组人员打起扑克牌。导演石挥很是担心,问等会拍戏用不用眼药水。严凤英说:“不用。”实拍一到,她泪流不止地演着“七仙女”与董永生离死别的痛苦心境,只拍一遍就过了。

无论是甘律之、王兆乾还是王冠亚,都是非常聪明有学识的人。“她喜欢有文化的人。”张萍说。

“我想她其实是很忠实于自己的人,她不会委屈自己的感情,活着不是为了别人,不会因为顾忌别人的说法而对自己的情感优柔寡断。从这点看,她的性格其实很强势。”吴琼对我说。

1954年的华东区戏曲会演,是严凤英事业走向辉煌的重要一步。1952年夏,严凤英参加安徽省暑期艺人训练班时曾讲过:“旧社会把我当成草,新社会把我当做宝。”

1954年华东区戏曲会演,严凤英主演的《天仙配》获得了一等奖,这次汇演直接为1955年电影《天仙配》拍摄奠定了基础。

“那个年代,地方的文艺形式最重要的就是戏曲,领导很重视,把新文艺工作者都弄到这儿来工作。比如王冠亚就在搞黄梅戏。另外也因为严凤英,那时候有很多新文艺工作者参与进来。时白林是搞音乐的,他参与进来,对传统的黄梅戏的曲调进行了改革,把西洋音乐的一些曲式加了进来。现在我在研究严凤英,经常把老曲子拿来听,觉得还是好听。”吴琼说。

1954年,为庆祝合肥江淮大戏院落成典礼,严凤英主演了改编成黄梅戏的朝鲜古典名剧《春香传》。

1955年,电影《天仙配》开拍。随着电影的播映,黄梅戏从安徽省的一个地方小剧种,变成了全国皆知的剧种。

那应该是严凤英最好的时光。邻居们时常看到她趴在三楼的窗户上双肘支颐。问她在等谁,她道:“等我的小亚哥哥回家吃饭。”

那时严凤英每个月的工资有300多块,经常慷慨地借钱出去。张萍回忆说,那时团里夫妻吵架打碎了什么,严凤英看到,也会主动掏钱帮他们补上。

那也是小亚一生最好的时光。“我那时候上的幼儿园是最好的幼儿园,就是安徽省省委幼儿园,孩子们都住在学校里。”

一直到上小学,老师们都知道他是严凤英的儿子,而他的内心也因此有很强的优越感。

小亚说,听说他1岁时,王兆乾曾经悄悄地回来看望过他,还给他买了一匹小孩子骑的小马。然而后来母亲回来知道了,把小马敲碎扔了出去。

在小亚眼中,母亲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

“小时候,我的筷子,上面有沾了一两粒的饭,去夹菜的时候,我母亲就会把我的筷子整个打飞了。——筷子上的饭没吃干净,就不能在菜里面夹。”

“我们从来不许接别人的一样吃的东西。不管是谁,有一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在桌上摆了5分钱,那时候5分钱可以买一些吃的东西,我把它拿去,到下面买了一只冰棒,她回来一顿好打。她说你要什么,你手指一指,我都可以给你买。但是不许你们自己偷偷拿钱。小时候对我们的教育真是很严格的。我小时候手被打肿过。我们叫米打尺,现在就是很大的宽的,旁边带刀的尺子。它可以裁尺的那种,我小时候特别怕那东西,小时候一翻手,手心都打肿了,第二天不能端饭。”

“但是我母亲对我们确实也非常疼爱。有一次是星期六,母亲出去演出了。晚上我弟弟睡着了,我没睡着。过了一会儿见我母亲开门进来,房间的灯‘啪’一下开了。母亲轻轻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把门关上出去了。”

王小亚说,严凤英曾经非常想要一个女儿。严凤英和王冠亚生有一个儿子王小英。小英比小亚小3岁,从小被当做女孩子打扮。

小亚说:“我到上小学的时候,我弟弟说话还是嗲声嗲气的。我非常嫉妒他,觉得妈妈偏心,经常欺负他:我妈妈给我两个糖果,给他三个。到了隔壁我们自己住的房间,我就这么说,几个?三个。我就说:拿一个给我,马上给我一个,我非得占一个优势。”

小亚和小英很少跟妈妈出席社交场合。他说,妈妈从来不带他们去。

关于严凤英的死,和严凤英一起共同演出过的柏能驹撰文回忆说,"文革"初期严凤英就被扣上"三名三高"、"黑线人物"、"封资修代表"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受尽了"文批武斗"的折磨,甚至她在旧社会被侮辱被伤害的悲惨命运也被翻将出来,当着她亲人的面,在群众大会上当作罪状,肆意进行攻击。具有大家风范而又耿直、倔强的严凤英怎么也想不通:为群众演戏有罪,受到群众欢迎也有罪?在旧社会受压迫有罪,在新社会要求进步也有罪?而且硬要她承认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她当然不承认,结果遭到加倍的打击:"围攻革命样板戏,反对敬爱的江青同志",这在当时是死罪,尽管她是无辜的,但是她的解释当权者根本不听。因为当"文革"进入第三年,需要扩大"战果"来证明它的"必要性"和"及时性",这就需要再抛出一批各界代表人物来"祭旗",严凤英和一大批民族精英一样,也就在动难逃了。

严凤英本来和什么"革命样板戏"毫无关系。

1964年6月,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在北京举行。安徽没有剧目参演,只派出一个以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徐味为首的七人观摩小组。当时,我在省文化局剧目研究室工作,因病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很想到北京看戏,副局长江枫表示同意,说换个环境也好。他告诉我,省黄梅戏剧团主要演员严凤英、王二位,不要出任何差错。我们到北京,会演第一轮演出已经结束。会演大会秘书长、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马彦祥要我们另找旅馆住,不要参加观摩组活动。第二天晚上,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洪泽专门找我去谈了一次,要我转告安徽同志,认真看戏,不要乱发议论,实际上是打招呼。出于好奇,听说陈毅副总理招待马里外长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观看《智取威虎山》,我们想方设法搞到几张票去看个究竟。当时剧中人少剑波由著名老生纪玉良扮演,杨子荣由著名武生李仲林扮演。在看戏过程中,我们义论过"纪玉良迈着八字步,不像解放军指挥员","李仲林演得像武松","纪玉良是票友出身,没有功底,跑圆场不行","戏有点松"等,既没有涉及到那场争论,更没有提到"江青"两个字。看完戏我们就一道回到大栅栏附近一家叫做春林旅社的小旅馆,如此而已。不久,严凤英、王少舫因为排戏先回合肥了,我于7月1日听了彭真同志在大会上的报告也就回来了。谁也没有想到四年后,这次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的北京之行却成了一件大事,竟然成为一项"有预谋、有计划进行反革命活动"的"大罪"!

1968年初春,从北京掀起的所谓"围攻革命样板戏、反对江青同志"的黑风恶浪,很快涉及到合肥。于是当年安徽省观摩组和我们一行等人都成了重点审查对象,被"勒令"交待所谓的"反革命罪行",而严凤英则是重中之重。三月下旬的一个下午,《红安徽报》(安徽两大造反派所谓革命大联合的"机关报")一位汪××找到我家,要我交待这段情况。我一再向他说明,我们四人到京后,围绕《智取威虎山》一剧的争论已经结束,我们没有参与,也不了解内情。我还带汪××到当年观摩组成员、安徽剧团副团长刁均宁家里,刁均宁首先承认是他在小组讨论会上对《智取威虎山》在艺术处理上提出过一些不同意见,与其他人无关。"他们(指我们四人)是后来去的,更没有关联。"在当时情况下,刁均宁敢于如此实话实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以为事情已经澄清了,没有想到4月5日出版的《红安徽报》,由汪××等执笔写的"社论"中竟然置事实于不顾,信口胡说"1965年,以安徽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徐味为首的什么代表团,伙同戏剧界的牛鬼蛇神严凤英等丑类,在北京疯狂围攻江青同志的革命现代戏《智取威虎山》,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但至今没有批判处理。"这段文字可以作为"文革"时期不顾事实、不讲道理、乱扣帽子、横加罪责的代表之作:一,1964年举行的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它任意写为1965年;二,安徽的"观摩组"也变成了"代表团";三,个别人对戏的艺术处理在讨论会上提出几点不同意见,成了"疯狂围攻";四,严凤英和我们是后去的,另住一地,她根本没有和观摩组徐味等人见面,如何"伙同"?如何"围攻"?又如何成了"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这期《红安徽报》出版的第二天(4月6日),团外团内的造反派"提审"严凤英和王少舫,"勒令"他们认罪,严凤英据理反驳。造反派把她押到二楼走廊,那里新贴了一张王少舫在造反派逼迫和授意下写的大字报,说严凤英看了《智取威虎山》,说"不照",还说纪玉良圆场都跑不好……并且说他和严凤英没看完,中途就退场了。当然这些内容并不是造反派想要获取的"要害"材料。他们一方面继续对王少舫施压,一方面勒令严凤英着重揭发省委、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局、安徽省"代表团"徐味等如何指使他们反对"京剧革命"的。严凤英知道是想通过她,打开缺口揪出省委一大批人来。她无从说起,造反派就不许她回家吃饭。僵持到晚饭后,因为是星期六,他们也想回家休息,便叫她回家写材料,星期一上午交,否则后果自负!她回家后怎么也想不通。7日晚,她找出当时的演出本,发现少剑波跑圆场只有一处,即小分队上山,戏已到最后一场了,怎么可能"中途退场"?便冒着"串供"的风险到我家来。(当时我们同住在省文化局宿舍大院一幢楼的东西两侧)。我说,该说的都说了,他们硬说我们是省文化局、省委宣传部、甚至是省委派去的,追问给了我们什么指示,这显然是另有目的,只有我们坚持实事求是,将来总有我们说话的时候。当时在我家的省文化局同志刘国琨、完艺舟、童兴德等人也劝慰她说,现在讲不清楚,将来定案还是凭证据的,有那么多人在,还怕讲不清楚吗?我还说江枫同志叫我和你们(指严凤英和少舫)同出同进,我记得我是看完了的,看来看完没看完不是关键,关键是挖"后台"。她一听明白了,坐了一会就走了,在门口她对我爱人李琦说:"我站得直坐得正,只是眼前难熬啊!"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就听到了不幸的消息。

后来据王冠亚告诉我,严凤英回家之后对他说了这些情形后,说:"不写了(指交待材料),明天还是照实说,看他们怎么办?"严凤英患过卵巢囊肿,手术后有肠粘连等后遗症,又患严重的椎腱盘突出症,疼得晚上睡不着。那天夜里,她又呻吟起来,王冠亚以为她又痛起来了,要给她按摩。她噙着眼泪说,不用了,你看看桌上我写的信吧。王冠亚感到不妙,立即起床跑到桌前,看到严凤英写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全团"革命同志"的,内容说自己有缺点错误,革命小将批斗她,是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行动,所以她拥护;后面还写着"我严凤英是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我不反党,不反毛主席!我生是毛主席的人,死是毛主席的鬼!……"王冠亚大惊,顾不得看另一封信,急着问严凤英吃了什么药,严凤英只流泪,不回答,只求速死。王冠亚叫起两个孩子(大的十四岁,小的十岁),叫大孩子速找大院省文化局医务室的医生,她们很快就来了。王冠亚主张送医院,这时医院也都在闹文化大革命,只有部队医院还在正常运转,王冠亚忙去找一位军代表求救,请他打电话给部队医院,并把严凤英给全团"革命同志"的信交给了这个军代表,军代表叫王冠亚先回去。过了一会,他带了几个造反派头头一起来了,把王冠亚等关在门外,他们在房内对严凤英进行床前批斗,怒斥"自杀是叛党行为,"是"对抗文化大革命"!讲她"会表演,不要再做戏了"!王冠亚求他们赶快送医院抢救,他们置之不理,对着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严凤英,轮翻念《语录》,骂大街,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可怜的严凤英这时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呼吸急促,泪流满面,直到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这伙高喊"三忠于"、"四无限"的"革命者"发现情况有变,才扬长而去。王冠亚去找板车,造反派就是不借!王冠亚又跑到同院的徽剧团,找一个舞美师傅借板车,这位师傅起床披衣推出板车。王冠亚拖着板车跑回家,这时严凤英已神志不清了!王冠亚抱起严凤英下三楼,当时有一位徽剧团的青年演员主动上前帮忙。事后王冠亚对人说,一辈子也忘不了徽剧团的这两位大恩人!王冠亚和两个儿子拉着板车跑向医院,一个小解放军,一个造反派跟在后面。挂了号,送进急诊室,因是"现行反革命自杀叛党",没有单位介绍信,医院拒绝接收("文革"初期,中宣部文艺处长、著名诗人袁水拍不堪受辱,愤然服药自杀,幸被家人发现,送北京医院抢救。因系"黑帮",医院拒收。还是新部长陶铸发话"留下作反面教员",才被抢救过来。这说明那个年代,没有组织出面,哪个医院也不敢接收的)。王冠亚呼救无门,又不能离开严凤英一步,大儿子王小亚跑步回剧团,叫起那个军代表,军代表找来了"大联委"头头,开了介绍信,王小亚跑回医院,医生检查后叫送住院部!门诊部在市中心,住院部在郊区,又要找救护车。到了住院部,放在内科走廊的水泥地上。那时正是倒春寒,严凤英只穿了薄薄的单衣,王冠亚央求护士长给严凤英找张病床。护士长悄悄说:"等他们走了(指造反派),再给她换"。造反派走后,护士长找来两位值班的年轻医生给严凤英吊盐水,做人工呼吸,王冠亚求他们洗胃,他们态度很好,讲不行再说。这时旁边有一位老医生,戴着"反革命"的黑袖章在扫厕所。王冠亚上前求他帮忙,他讲:"他们叫我医,我一定医!"这两位年轻值班医生抢救很辛苦,满头大汗,但不见效。王冠亚求他们让那个戴袖章的老医生来救救!他们不敢做主,一位年轻医生下楼找办法抢救。等他赶回来,严凤英已停止了呼吸!时年1968年4月8日清晨5时25分,她只活了三十八岁。"文化大革命"终于使一代骄子含冤含恨而去。她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自己尊严;她用自己的热血控拆了"文革"的极左路线!只是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严凤英惨死在急救室里,那位军代表和一些造反战士仍不放过。他们当时大权在握,不乏掩盖自己罪责之术:一是散布严凤英是"畏罪自杀",开会声讨,利用手中报刊造谣中伤;二是转移视线,混淆是非,通过各种渠道散布谎言,嫁祸于人,进一步挑动群众斗群众,以便为自己开脱。首先他们想嫁祸王少舫,硬说是他的大字报促使了严凤英的自杀,他们忘了王少舫的大字报正是在他们逼迫下写的。其实他们对严凤英是"定罪在前"(有《红安徽报》社论为证),有没有那张大字报都不会影响他们要"彻底打倒"严凤英的"既定方针"。其次他们想嫁祸王冠亚,硬说是他贻误了抢救时间。但是当时由于医院对"牛鬼蛇神"看病作了规定,抢救也要找领导"出面",而头头来了,却又在床前批斗严凤英半个多小时,究竟是谁贻误了抢救时间,不是明摆着吗?最后他们还想嫁祸值班医师,说他们没有经验造成死亡。床前批斗失去了半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是他们没有临床经验,还是你们没有起码的人性?严凤英生前好友、著名黄梅戏作曲家时白林在我从五七干校回来后,告诉我一件事:那位军代表看着被开膛剖腹的严凤英无动于衷,还对众人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是流着泪对我说的。当时我真想见见这位把人命当草芥,"继续革命"的"革命者",遗憾的是他早已被保护性地调到外省去了。从医院将严凤英拉到火葬场,用的板车也是王冠亚从一位老红军家里借的。严凤英的艺友查瑞和与胡根杰要帮王冠亚拉板车去火葬场,那个军代表还警告他们,要"划清阶级界线"。他们说,人已经死了,他家只有两个小孩,叫他怎么办?军代表只好作罢。王冠亚回到家里,看到桌上严凤英写的另一封信,信中希望他以后有机会向敬爱的周总理汇报,她不反党不反毛主席,她说,周总理是了解她的;另外希望他带好两个孩子,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又叫孩子听爸爸的话,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严凤英死后,那个军代表不失时机地召开全团的声讨大会,批判严凤英"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时白林控制不住感情,流下了眼泪,立即被那个军代表申斥为"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同时那个军代表又派造反派到王冠亚家把第二封信也抄走了。"文革"后,为了落实严凤英的政策,专案组专程去找那个军代表,问他为何迫害严凤英?他还理直气壮地说,"文革"就是要打倒"三名三高"、"反动学术权威",这又不是我发明的。在安徽,不打严凤英打谁呀!是的,他们是奉命行事,御用工具罢了,事实证明,和许许多多被迫害致死的民族精英一样,是"文革"这场浩劫夺走了严凤英的生命,严凤英之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革"这场浩劫给我们国家和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我们只有尽最大努力去铲除孕育"文革"的种种根源,尊重知识,爱护人才,发扬民主,健全法制,才能把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不断推向前进!(柏能驹系安徽省文联副主席、安徽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安徽省黄梅戏艺术发展基金会副会长)

1978年5月23日,王小亚和爸爸王冠亚接到了为严凤英平反的决定。

“接到通知以后,我们家里的人,包括我小姨她们都来了。我们当时到了合肥黄梅剧院的小礼堂,在那里开的昭雪平反大会。省委宣传部和文化厅的一些领导都来了,省黄梅剧院的还有各界的一些人也都来了,花圈多得不得了。”

小亚记得那天天很热,他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过去的十几年,我们一直没敢哭过。”

那一天就那么过去了,王冠亚和小亚、小英并没有举行任何庆祝的仪式。

“我们没觉得我们自己有什么好庆祝的,我们胜利了吗?没有。这么多年,给一个交代,而且还含含糊糊,还没追认她为烈士。”小亚说。

小亚说,母亲死后,他一直反复想着《牛郎织女》的最后一幕唱词:“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再要回头难上难!生生死死人间去,恩爱夫妻难团圆!”

“有时候人不得不宿命,我觉得这幕唱词唱的就是她自己。人到中年,我现在才懂得了我母亲唱过的那些戏。”

对于父亲王冠亚,小亚将他的性格形容为“一潭温水”:“他这个人的斗争性不强,他与外界的斗争性、抗争性不强。他不大有脾气的。他总是笑呵呵的,问什么问题,哈哈的就笑。慢条斯理的,是这样的人。个性不显著。”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王冠亚才活到了今天。

严凤英过世后,王冠亚一直未再娶。他把精力用在给严凤英写传、拍传记电视剧上。80年代红极一时的电视剧《严凤英》,就是他的编剧。

王冠亚知道儿子对他的评价。但他并不着急辩驳,只是问:“斗争?斗什么?跟谁斗?”时间流逝,房子老了,阴冷潮湿。小亚总是让他搬到自己家里去住,王冠亚都拒绝了。问到他为什么一直没再娶,他指指严凤英的照片说:“哪里还能找得到她那么好的女人。”

“我现在再去听她唱的作品,也会感受到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像《天仙配》里有一段七仙女哭董永的唱段,她的哭完全不像是表演,就像是从心里哭出来的一样。她后来拍电影时,导演也说她哭得太真了,是不是把生活中的伤心都融入到里面了?”吴琼说,“严凤英这一生最重要的意义,是把黄梅戏从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戏,变成全国普受大众喜欢的剧种。怎么变成的?正是严凤英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她既没学过文化,也没学过乐理,这些她都不懂,她只是为黄梅戏而生、为黄梅戏而死。她个人的美,都在舞台上展现了。”

“我觉得严凤英其实很现代,她的内心蛮强大的。”吴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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