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剧作家包朝赞创作了越剧《春江月》,转眼便是,一戏风行三十年。据笔者粗略检索,搬演过此戏的剧种至少就有越剧、黄梅戏、豫剧、吕剧、湖南花鼓戏、甬剧、晋剧、秦腔、淮剧、婺剧、曲剧、采茶戏十余种。其中搬演于1984年的黄梅戏是较早移植的一个。据曾出演过剧中“柳明月”一角的吴美莲女士《大义大爱柳明月》一文中介绍,“当年的安庆市黄梅戏三团曾演出愈千场之多,是一出叫又叫座的‘吃饭戏’”。
一戏风行三十年,魅力究竟何在?笔者有幸与此戏相遇于“再芬黄梅合肥演出季(2014)”,深为打动。不免我手写我心,我心向明月。
《春江月》的故事说来也奇也不奇。说奇,古代一未出阁小女子,竟为救下忠良之后,认下啼哭婴孩为私生,断了聘礼临门的婚事,气绝了不知情的年迈老父亲,从此颠沛流离十八年,直至婴孩长成高中状元,又奔走京城为其寻亲,功德圆满之日,竟又悄然改换旧衣裳,与有情人山水隐去。说不奇,又在于这其间明月姑娘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全出于自然情感之流露,毫无一丝矫饰。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一切又顺其自然地结束了。一桩奇事,就这样被敷演得清新脱俗,沁人心脾。我不愿将各种溢美大词加诸明月姑娘身上,只因大词常带极端而无力的判断,滥用无益徒倒胃口。如果非要为明月姑娘做一形容,我愿用“一念之善”。
官兵临门,如狼似豹,四处搜索,急于星火。本是藏婴米缸,瞒天过海,却料婴儿啼哭,危在旦夕。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小小的明月姑娘,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唯有这小小的“一念之善”,咬牙认下婴孩为私生。且不要小看了这“一念之善”,正正是这“一念之善”,让明月姑娘有了救下婴儿的勇气,也换来了爹爹气死无所依,一十八年苦难流连。这是她一念之间的选择,也是一个需要极大代价的选择。戏之所以为戏,在于是命运将明月姑娘推至这个生死关口,若不是忠良落难偏偏弃婴柳家门,若不是明月姑娘曾在外绣花十月,若不是婴儿惊骇放声啼哭,更若老父亲能早一刻回家稍微一叙,这个故事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在这样的命运、环境之下,明月姑娘的这一选择既有被动的成分,更有主动的善念。这被动与主动的相互结果,才使得此戏真实自然起来。
拾婴之前的明月是那么普通的一个绣花姑娘,活泼蹦跳,从无太多忧愁。不日出阁的她对爱情是懵懂的,面对着师兄阿牛哥,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只知道难得,只知道不舍,只知道难过,却不曾明白两人珠花布鞋相送的心心相惜。明月姑娘的小女子情态在这里实在是令人生发几分“可怜”与“酸酸楚楚”。在那生死关头,阿牛哥作伪证,亦是“一念之善”,他的善是因为追随明月、相信明月、支持明月。他或许也知晓这一张口,婴儿保住了,明月姑娘却要陷入困境了。但他还是张了口。这或许正是两心相知的结果。
破庵之内,柳明月面对欲辞官不做的宝儿,一念之善,又令其乘着宝儿酣睡,悄然离去。她又何曾不知这是在将有一十八年感情的儿子拱手让人,她也不舍,也难过,也在为宝儿披衣时颤抖。但就那么一个念头,却是怎么也打不消的——她必须找到那个打开自己“心锁”的开锁人。功德圆满之时,阿牛哥辗转归来,明月毫无犹疑地改换了旧衣裳,随之而去。这亦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然而这所有的一念之间,却尽是明月姑娘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因为真挚,所以可赞可叹。
看这戏确实是容易令人联想起《赵氏孤儿》的。然而它褪去了《赵氏孤儿》所执着的“忠”与“奸”的争斗,“血”与“泪”的交融,“义”与“情”的博弈,它将《赵氏孤儿》的深沉与厚重化去,开出一朵“善之花”来。这是适于黄梅戏表达的。这出戏带有浓浓的民间趣味,即便是高堂之上,一品夫人与状元郎对话一幕,我们看到的,也分明只是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和一个不忘初心的儿子。《春江月》将一切的深沉与厚重留在角色心里,在外呈现的,尽是民间的、家庭的趣味故事,如宝儿回家哭诉自己无爹遭嘲笑,又如阿牛哥大雪挑柴上门表心意。这是举重若轻的,而实际上也是以轻写重的:明月的经历固然未向程婴般惊心动魄,但心底的苦痛,我认为却是丝毫未少的。理由八个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长久以来,我们对戏曲的处境都不甚如意,于是有喊着创新的,有喊着不要丢掉老祖宗的东西的,也有认为干脆进博物馆算了的。《春江月》一戏虽无法改变整个戏曲生态,但从这戏里,我却有了一些想法——让戏回到民间吧。
中国戏曲从来都是从俗到雅,从民间到殿堂,从小戏到大戏,这个发展路径大概是普遍认同的。只是到达了雅、到达了殿堂、到达了大戏,让戏曲再回到乡野民间,总归是有些忍不下。可须知即使有些戏登上了庙堂之高,民间之戏仍然在江湖之远盛演着。民间乡野的戏曲土壤依然是存在的,它只是恍若大雪封土,等待解冻。戏剧人不妨多些耐心,静心做戏。笔者认为《春江月》至少为一例,这样的戏,凝练了民间的精神,以善行戏,不仅苍苍白发者爱看,一众学子亦看得入神。故事或许老土有瑕疵,角色或许不新鲜,技艺或许未如以前出神入化,但其间的情感与精神,仍然能轻易将观众打动,这是许多堆砌特效与狗血故事的大电影无法企及的。
弱水三千,若取一瓢,那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而来的真挚,才是永永远远能打动人心的东西。还是那句话,浮华人世,看似狂欢却孤独的我们,太需要太需要这样的简单真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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