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年,我的母亲、知名沪剧表演艺术家石筱英诞生在上海南市(南市区曾是上海市市辖区, 2000 年取消南市区建制)的一个贫困家庭。她 9 岁开始学艺,生平扮演过少女、少妇、中老年妇女 等各种不同类型、不同性格的角色,她在沪剧舞台上塑造的众多艺术形象让我们印象深刻,尤其是她 在沪剧传统剧目《阿必大》中所创造的雌老虎一角深深地印在上海广大沪剧观众的心中。记得 1976 年后,在上海大众剧场复演《阿必大》的场景,真是盛况空前,每次开票都是一票难求,许多观众通 宵排队。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在观看《阿必大》后曾称赞石筱英为“中国的斯丹尼”,三毛之父、老 画家张乐平也曾画一幅雌老虎的漫画赠予母亲。
扮演雌老虎,角色深入人心
石筱英原以演“闺阁悲旦”为长。 她回忆《阿必大》这出戏时曾说,她 在早期只演唱过“阿必大弹棉花”折 子戏中的阿必大,却从未演过“彩旦” 行的雌老虎。演雌老虎,那是解放以 后的事了。 1952 年,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会 演前夕,为了更好地继承和发展沪剧传 统,剧团召集了部分老艺人挖掘整理一 些旧剧目,《阿必大》就是其中之一。 她当时参加了这项工作,也是生平第一 次接触雌老虎这个角色。内部观摩演出 过一场,潘汉年等时任上海市人民政府 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同志都观看了这场 演出,盛赞沪剧早期传统剧目生活气息 浓、语言生动。 1958 年,剧团赴北京参加戏曲现 代戏观摩会演,又在全国文联组织的晚 会上,内部演出了一场《阿必大》,这 次演出引起了文艺界同行们的兴趣。 石筱英所扮演的雌老虎,第一次正 式跟广大观众见面是在 20 世纪 60 年代 初。粉碎“四人帮”后,剧团复演的第 一个传统剧目就是《阿必大》。石筱英 在原有的艺术创作基础上,对雌老虎这 个角色进行了再创造,受到了观众更热 烈的欢迎。 《阿必大》这出戏,全称叫《阿必 大回娘家》,是沪剧早期,也就是滩簧 时期的传统剧目。最初的剧名叫《尴落 养媳妇》。“尴落”是上海土话,就是 受到奚落、虐待的意思。基本情节是讲 述童养媳阿必大的苦难遭遇。 现在的《阿必大》演出本是解放后 被挖掘整理,由艺人出身的老编剧文牧 执笔定稿。全剧只有阿必大、婆婆(雌 老虎)、陆阿大、婶娘四个角色。人物 虽不多,个个有性格。全剧从头到尾只有“阿必大弹棉花”“兄妹相会”“亲 家相争”三个场次,情节洗练,戏剧性 强。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演来也不过 一个多钟头。该剧通过童养媳阿必大的 生活片断,形象地揭露、控诉了封建社 会的婚姻制度,人物语言生动,生活气 息浓郁,历来为广大观众所喜爱。
深入刻画,推陈出新
沪剧艺人中有句从老辈里传下来的 艺术格言叫做“演戏勿像,死脱爷娘”。 它的涵义是:演员扮演一个角色就要像 一个角色,如果演得不像,就应该像死 去生身父母那样来严肃对待。母亲从艺 几十年,一直拿这句话当作座右铭。在 舞台艺术实践中,无论是扮演主角、配 角、正角、丑角,都力求做到演一个角 色像一个角色。 什么叫像?什么叫不像?石筱英认为“是指演员对所扮角色的性格掌握得 准确不准确,思想感情体现得真实不真 实,形体动作是不是恰如其分,艺术夸 张是不是合情合理。能否做到这几条, 往往跟演员本人的思想、生活、技巧、 修养有关。如果不下苦功夫,努力提高 自己的艺术素养,要演像一个角色,即 使是一个配角,也并非容易做到”。 俗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 知面不知心。”石筱英觉得用这两句话 来比喻演员创造角色的难度,也是恰当 的。所以在塑造雌老虎这一艺术形象时, 雌老虎的“虎骨”是什么?做婆婆的究 竟生的什么“心”?她也有一个反复琢 磨的过程。
早年,石筱英看过不少前辈艺人扮 演的雌老虎,不同演员的艺术个性都赋 予角色以独特的艺术光彩。前辈艺人是 男演女角的,叫“扎头髻”。扮演雌老虎, 张剑峰老先生演来凶狠泼辣,沈桂林老 先生演得能言善辩,张菊笙老先生长于 冷面滑稽,张桂林老先生则是凶相逼人。 他们的精彩演技都给她以深刻的影响和 艺术创作上的借鉴。20 世纪 60 年代初, 石筱英演的雌老虎,许多地方是模仿这 些前辈的。那时,她比较强调一个“凶” 字,所谓“婆阿妈凶来像只雌老虎”, 在外貌化妆上,她着意丑化,勾一副倒 挂眉毛三角眼,两块胭脂厚嘴唇的面容, 服装式样和色彩上也搞得不伦不类,突出一个“俗”字。在语言、动作的处理 上,有不少地方从抓剧场效果,甚至是 逗笑出发。石筱英认为这样一来,雌老 虎虽然给观众留有印象,是否画出了雌 老虎的“虎骨”,摸到了婆阿妈的“心” 了呢?实际上是流于表面化,没有准确 地体现角色性格和思想感情,并或多或 少地影响了对戏的主题思想和人物的深 刻揭示。同时,在艺术风格上,也游离 了这出戏的悲喜剧格调而偏于闹剧了。 在观众和同志们对她的表演提出许多中 肯的意见和建议后她体会到:模仿并不 是真正的继承。要把前辈艺人的技巧学 到手,化为自己的东西,就必须要有自 己的创造与发展,这就涉及到在表演艺 术上如何推陈出新的问题。 20 世纪 70 年代未重演《阿必大》, 石筱英在回顾自己扮演雌老虎一角的成 败经验的基础上,像接受一个新剧本一样,反复钻研剧本,探讨戏的主题思想, 琢磨角色的个性特点,研究角色与角色 间的相互关系,理清角色在剧情发展过 程中思想感情变化的脉络。 她给自己再度扮演雌老虎定下一 个目标,就是在表演上决不满足于只 抓角色外表“凶”的“虎相”,而要 进一步“画”出“虎骨”,即雌老虎 “凶”得起来的内在根据。石筱英认 为雌老虎不过是角色的绰号,她所扮 演的角色是个生活在封建农村小康人 家的家庭主妇,是在一定经济条件和 社会地位中的活生生的人,总是有着 她独特的性格和思想感情。要做到知 人知面知其“心”,只有抓住角色外 部行为的内在根据,从内到外,内外 结合,才能把角色演像、把角色演活。 石筱英从人物的出场开始就紧紧抓住 这一目标,运用唱腔、白功、形体动作、面部表情、眼神等艺术手段来体现角 色的性格。
精细打磨,成为经典范本
对唱腔的艺术处理是戏曲演员刻画 角色性格的重要艺术手段。为了符合角 色的人物个性,在设计唱腔时,石筱英 没有以自己的流派唱腔来表现雌老虎, 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唱腔比较纤细柔和, 不适宜用于这个角色,而有意吸取沪剧 前辈艺人瞿长根老先生的唱腔,把“长 腔长板”处理得节奏爽朗、落腔有力。 这种传统唱法更有利于体现出角色的乡 土气息和年龄身份。 石筱英对角色的出场是很重视的, 要有出场势,京戏里行话叫“亮相”。 她曾说:“60 年代演出时,我用的是 唱出场的办法。先在幕内唱‘冬天日出’ 四个字后,在‘黄咕咕’声中登场,目 的是想达到‘先声夺人’、吸引住观众 视线的效果。但是,吸引住观众的是演 员而不是角色,是扮演雌老虎的石筱英 而不是这个号称雌老虎的婆阿妈。角色 一出场,就应该让观众清楚地看到角色 的特定身份。” 因此石筱英设计的出场是在“凤点 头”的小锣声中稳步登场的,走至台中, 抬头一望,从假设的天窗中看到了射进 来的阳光。然后唱“冬天日出黄咕咕, 哎呀,李家娘娘想家务”。这样一来, 才能把封建农村小康人家家庭主妇的身 份表现出来。同时相应地在外貌化妆上 改去脸谱化的丑扮,服装式祥和色彩也 都改得比较朴实,使之与角色的特定身 份相称。 按原整理本,“人人叫伊石称砣” 后面,是接唱“隔壁邻舍都在讲究我” 的。通过演出实践,石筱英有意增加 了一段相当长的插白,借夫妻俩带着 孩子去白相大世界,乘电车不买票, 看哈哈镜的情节来进一步突出雌老虎 对丈夫、孩子的“自得其乐”的心情, 并为表现雌老虎自私自利的个性描上 浓浓的一笔。这段插白表面上看似乎 是剧本的“多嘟头”,或者说是“外 插花”“野噱头”,其实不然。她是 用于“画”出雌老虎的“虎骨”,为 婆阿妈的“私”心加浓色彩,并为突出雌老虎对童养媳阿必大的虐待刻薄 有意铺垫的。 安排这段插白,不是凭空而来,而 是取之于生活积累。石筱英说:“作为 一个演员,要塑造角色形象,使它有血 有肉,总要找到生活依据。我为了扮演 好雌老虎这个角色,从自己生活记忆的 仓库里挖出了不少有用的素材。譬如描 绘雌老虎乘上电车后对当时情景的具体 表述,就是从我儿时记忆中搜索出我阿 奶这个乡村老太到上海乘上‘铛铛车’ 时的神情,这种细节有利于突出角色的 乡土气。再如雌老虎的自私自利性格侧 面,‘一张车票就此勿曾买呀’的那种 自得其乐神情,就是从生活中常见的那 种买鸡毛菜称好了还要捞一把的自私自 利的老太身上搜取来的。”通过演出实 践证明这段插白,不但为观众所喜爱, 也成了演出本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并为剧本整理者所接受,收入了文学本。 石筱英十分注意用形体动作给一些 白功或唱腔加以衬托,使之更形象化。 譬如讲到石称砣乘车买票一段:“他倒 要面子的,就顶发顶发顶起来”,她衬 以踮起脚跟摇晃地拉直身驱的动作,让 观众似乎看到了石称砣的形象。当讲到 “我就轻悠悠拿他长衫袖管一拖,肩胛 一揿,伲个囡真聪明,就朝地上一埋” 时,都衬以形体动作,加深石称砣的形 象感,目的还是体现雌老虎的自得其乐。 “就此一张铛铛票子勿曾买呀”一句, 石筱英是以心花怒放的口气说出来的。 观众为她这种自私而不知羞的心理哄笑 起来。但她不急于讲后面的台词,因为 在哄笑声中她怕观众听不清。因此这时 她加了个以手绢抿嘴一笑的动作,更显 出了角色对自己贪小利、占便宜的错误 行为自我陶醉,又填补了观众哄笑的时 间空隙,使角色情绪得以贯串。在“白 功”中,石筱英还把一些台词改念成色 彩较浓的地方语言,如“好的”念成“好 呷”,“我倒有些不放心”念成“我倒 有点肚肠勿落”,以体现雌老虎的乡土 气。石老师通过讲究语言节奏和气氛的 发展变化,又运用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 的衬托,画龙点睛地把雌老虎的蠢俗浅 陋、自私自利的性格特点表现出来。使 之成为体现角色性格的有机组成部分。 俗话说,“眼能传神”。用现在的 话来说就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都 是讲目光是最能表达人的内心感情的。 角色与角色之间的感情交流,眼神的运 用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石筱英在这出戏里,根据雌老虎与不同角 色的人物关系,在运用眼神上也分了档。 在雌老虎眼里的阿必大,是“难 为十只洋,一套花布短衫裤”的贱价换 来“替替手脚”而又“讨手脚”的养媳 妇,是“贪吃好睏真懒惰”的“气块”, 是没有婆阿妈的管教“就要螃蜞里裹馄 饨——里戮出”“吃里扒外”的“死货 色”。因此,雌老虎对她基本上多用“逼 视”的眼神,好像目光就是无声的命令, 要处处表现出婆阿妈对童养媳的威势。 所以阿必大一上场,就被雌老虎的凶狠 目光逼得欲进不敢、欲退不能。阿必大 在雌老虎的目光“逼视”下,眼睛“闪” 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婆阿妈”, 便低着头“僵哈哈”地不敢挪动半步。 两个角色在观众面前的第一次接触,通 过眼神的交流,清楚地把人物间的关系 表现出来了。而当婶娘到来后,“逼视” 就变成了“喜视”,但一有机会背着婶 娘,“逼视”的眼神,依然如故。在对 待陆阿大时,石筱英认为雌老虎的表演 重点要抓住对陆阿大的看不起。在眼神 的运用基本上多用“鄙视”的眼光,看 上去眼白多、眼黑少,让观众感到陆阿 大在雌老虎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地位。而 对婶娘的眼神,在表演中石筱英基本上 用的是“窥视”,事事“轧苗头”,处 处察颜观色,时时提防这位号称“强人 头”的女亲家。这样的处理就使雌老虎 在对待三个不同人物的态度上有了明显 的区别。通过眼神的运用,比较准确地 把握住人物间的关系,一个欺软怕硬的 雌老虎的形象深深地印在观众的心中。 曾有一位外宾看了《阿必大》后满 意地对石筱英讲:“我真是爱上了你扮 演的雌老虎呵!看了这出戏,了解和憎 恨你们旧中国的童养媳制度!”石筱英听完后曾感慨地说:“外宾讲得非常真 挚诚恳。他爱戏中的被批判的角色,而 又清楚地感受了戏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这是否矛盾呢?我认为这两者是统一 的。观众喜爱雌老虎的舞台形象,是因 为我没有简单化地从丑化着手,而是致 力于真实准确地体现角色的复杂性格, 把雌老虎这个既是封建思想代表,又是 封建思想受害者的形象体现出来了。只 有通过有血有肉的角色形象才能更深刻 地揭示戏的主题思想。演出《阿必大》 的目的,不在于让婶娘去打倒一个雌老 虎,而在于让戏中所体现的罪恶的封建 婚姻制度不在生活中重演,连同像雌老 虎那样自私自利的封建意识在观众的笑 的火焰中焚毁。”
作者系上海市曲艺家协会会员、沪剧名家石筱英之子 (责任编辑文化月刊: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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