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乃荣(全文刊于《上海文学》2005年第10期)

沪剧是上海开埠以后随着上海都市化而迅速发展起来的一个名剧种。在此以前,只是一种乡村田头山歌。流行川沙、南汇一带的称东乡调,流行松江、青浦等地的称西乡调。沪剧的前身在19世纪八十年代进入上海城区,民国初年称花鼓戏,后来称本地滩黄和申滩,在20世纪20年代更名为申曲,1941年有个大剧团称名“上海沪剧社”,到1946年上海申曲正式定名为沪剧。

沪剧的前身,“只有一把胡琴、一副鼓板,演员只分上下手,没有‘行当’,是一种说唱歌舞形式。后来登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台,采用文明戏变成舞台演出的小戏。”1沪剧后来的迅速发展繁荣完全是进入了文化金融中心的大上海后,在海派文化的宽容、自由、竞争的大氛围里打造出来的。

沪剧与上海方言的深层契合

沪剧来自民间。早期的沪剧直接表现农村的现实生活,用的都是经提炼的生动活泼的民间口语。如《女看灯》中的“若要天花粉,采起杜瓜根。”《卖红菱》中的“天上呒没跌杀鸟,地上呒没饿杀人。”都是活跃在民间的闾巷谚语。又如《庵堂相会·盘夫》中的“上无兄下无弟,像枯庙旗杆独一根。”“我头上帽子开花顶,青衣布衫碎纷纷,有个地方千层布,呒没地方肉棱棱。”都是对贫民生活切实生动的描绘。唱富贫对比的,如:“前十年陈家铜钿有,迭个亲眷朋友好像出龙灯。”“舅妈个听见外甥到,伊厨房办酒立砧墩,排起仔十六碗菜一桌酒,叫吃拉吃拉请啊请。”到家道贫落时,“伲娘舅听见外甥到,伊是平平彭彭关大门,撑头要撑十几根,连个贼偷强盗也打勿进。”沪剧唱词中集中了许多老派上海话生活用语和民间俗言俚语,为民俗学家了解上海旧民俗和社会生活面貌留下了丰富资料。

从沪剧语言中,可以看到上海话语法的演进。比如老戏《卖红菱》中一句吆喝“阿要买红菱啊?”40年代的《碧落黄泉·读信》唱词中有“阿记得那一日拉狂风暴雨夜”、“玉茹印象阿曾忘记”,从中可见上海话是非问句、完成体问句用的是“阿V”、“阿曾V”形式,与今变为“V口伐”、“V了口伐”形式不同,与历史上的上海话“V口伐”、“V拉蛮”也不同,2这可说明上海话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受权威语言苏州话的影响,直到最常用的是非问句。

沪剧口语化的唱词,包蕴大量生动的上海方言俚语,是研究开埠160年来上海话发展变化的窗口。百代公司唱片施春轩、施文韵的《陆雅臣》唱词有“担汤担水我担任”一句,可见上海话旧词以“担”为“拿”延续用到20世纪30年代。再说虚词的进化,40年代的唱词中副词还用“实更(这样)”旧形式,3又有较新“搿能(这样)”在当时已开始用。4又如西装旗袍戏中海派上海语词的运用,大量词语见证了20世纪20-40年代旧上海话向新上海话的转变。

沪剧唱句见证上海方言的声韵调、连读调和韵律。如筱文滨在《庵堂相会》中的“纽子纽襻侪拉干净”中的“拉”保存着上海老派方音典型的元音“后a”的方音;王筱新1929年唱《小分离》(蓓开公司唱片)时“灰、气”同为“i”韵,也表现了老上海话语音特征。沈仁伟《庵堂相会》中的“眼睛弹出像铜铃”的“铜铃”(3 4# 5),丁是娥在《罗汉钱》中的“做媒人”,“吃十八只蹄膀”的“媒人”、“蹄膀”的发音,都用老派上海话(今在城区消失)的阳平开头语音词连读调“23+44”的调型,它是区别于松江方言区、嘉定方言区划定上海方言区地域范围的标志。又如石筱英《阿必大回娘家》开头的唱腔“东方日出黄枯枯”的“2+2+3”的节奏是与上海方言两个两字组和一个三字组的连读调调值(55+31、1+23、22+55+31)相一致的。5《阿必大回娘家》中“自叹”一段,我们逐一比较语音词的连读调及其相应的乐曲曲调,调形升降一致的占99.2%。(1983年中国唱片厂磁带)杨飞飞、赵春芳演唱的《卖红菱》整场唱段用两人对唱的形式,叙述故事如行云流水,从头至尾一韵到底,共用190个上海方言“根青韵”,其曲调和上海话连读声调的一致率达100%。(1964年“中国唱片”33转胶木版)这样的唱词上海人听起来十分清楚易懂自然,像平时说话一样踏实,生活气息浓重。当时的戏班子,导演往往只说出情节,要演员根据要点自己组织唱腔和唱词上台演唱,因此唱腔设计的基础必然贴近词调,在唱戏时又随时修改,脍炙人口的唱段就是这样经过演员们反复琢磨而积累相传的,是从感知听戏的民众情绪中来的。这是戏剧语汇的“民间”特点。五四时代周作人说:“‘民间’这意义本是指多数不文的民众;民歌中的情绪和事实,也便是这民众所感知的情绪和事实。”6我们可以比较,30年代唱片上的《庵堂相会·盘夫》(筱文滨、小筱月珍唱)、《阿必大弹棉花》(石筱英唱)、《五更罗梦》(沈筱英唱)的唱词,和后来50年代的“中国唱片”里的唱词,看到一个戏的不断成熟过程,也是唱词的民间性和文学性不断加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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