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王派”唱腔艺术欣赏王盘声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沪剧艺术家,他在沪剧唱腔方面的创新,对沪剧剧种的发展有很重要的影响。听说要出版《王盘声沪剧唱腔艺术》,我非常高兴。盘声先生嘱我为书作序,欣然从命之余,多少有些惶恐。
(一)盘声先生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沪剧演员,而且是一位沪剧唱腔的作曲家。
我与盘声先生相识,是在1958年合作沪剧《黄浦怒潮》的时候,他是该剧的主要演员,我是该剧的编曲之一。(那时我们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六位学生“艺术实践”去艺华沪剧团:陈捷、陈钢、陈鹏年、陈聆群、沈利群、江明惇。为登《黄浦怒潮》节目单,合取了一个艺名:陈利惇。)那时我还是个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二年级的学生,而他已是艺术上非常成熟的著名沪剧演员了。盘声先生为人热情、谦和。我至今还记得和他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各自介绍身份之后,我们说,我们要向你学习。而他却说,“哪里哪里,我们一直在沪剧界里,音乐总是突不破呀。”这句话反映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不断创新和执著追求的可贵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了他整个艺术生涯。
《黄浦怒潮》的剧本很精彩,我们初读就被吸引住了,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的伟大精神使我们激动不已。在导演(也是编剧)的组织下,我们和演员一起分析剧本、设计唱腔(当时叫“定腔”)、编配音乐、排练,直至演出。在整个音乐编创的过程中,盘声先生总是主要人物。“定腔”是个关键,每一段用什么腔、什么板、什么调、如何唱,都要先由担任该角色的演员提出方案,哼唱一下,大家觉得可以就定下来。如果是比较重要的或是暂时定不下的,就让演员和搞音乐的人一起研究,专门设计、编写。在“定腔”过程中,盘声先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不仅要确定自己角色的唱腔,还要为很多其他角色的唱段定腔、出主意。他非常认真,对每一个板式、唱腔旋律的走向、节奏处理,一直到唱法、咬字等都不放过。有时已经定好的,导演、编剧已经通过了的唱腔,他还要仔细琢磨。每每直到连排时还要改动唱腔、伴奏。
在合作过程中,我不仅学习到他很多唱腔处理的手法和编创的经验,而且感受到作为一个戏曲音乐作曲家的可贵品格。
(二)盘声先生创立的“王派”,是一个深受广大群众喜爱的沪剧男腔流派。真实性和抒情性是共存于“王派”唱腔中的两大特点,二者结合得非常巧妙。王派唱腔,不仅在思想感情的表现上真实、自然,人物性格、规定情景结合得非常贴切,而且旋律很美,具有很强的音乐抒咏性。就其音乐形态来看,有这样一些特点:
一、唱法自然 润腔丰富 盘声先生的发声非常自然、接近生活,他不刻意求高、响、亮,但声音扎实、纯正,不漂浮。他的音量不大,但富有穿透力。音区比较适中(略偏低),整个唱腔就像是生活中的说话一样,使人感到亲切、朴实纯真,很少矫揉造作的“舞台腔”。他的咬字非常讲究,“喷口”功夫(即字头音素的处理方法)很深,因而出字清晰。他的润腔手段十分丰富,音高的绰注、上下颤音比较细腻,音量的收放,速度的催撤等都控制得很好。
二、节奏多变 疏密得当 盘声先生的唱腔,对“板”的掌握很严格,而具体的节奏处理又非常灵活。沪剧的唱词很生活化,每句字数常有变化,这对于创腔者的节奏安排提出很高的要求。不仅要符合语言节奏的规律,能够让人听清楚唱词,而且要使唱腔富有韵律,让人听得舒服,感到美。盘声的唱腔在唱词节奏处理上是很见功力的。例如《黄浦怒潮》中的“我一死虽然对家庭很不幸,但是为了千百万个家庭谋生存……”上下两句,上句十一字,下句十三字,两句都是三板(六拍),唱腔结构对称、齐整,唱词语义明白清晰,字位节奏疏密相间,变化有致,顿挫得当。虽密集而不仓促,虽齐整而不刻板。
《碧落黄泉·劝慰》中的“长腔慢板”一句“为仔迭格一桩婚事我爹爹甚至于跪在地上来求过我”二十二字的节奏安排,则更为人所称道。
三、旋律舒展 抒情动人 盘声先生的唱腔在叙事中有抒情,即使是朗诵性比较强的唱腔,也总是和内容、感情、人物性格相联系,且旋律舒展流丽,真切动人。“王派”唱腔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唱段,很多人作过分析介绍。我再举一个他在《黄浦怒潮》中的唱段《干山万水我能走》中的几句为例:
这是他新创的“反调基本调”的唱腔。林耀华被捕受酷刑后回到牢里,虽疼痛难忍,但革命的信念仍然坚定。这段“长腔长板”的唱段感情很真切,如“像失娘的孤儿常担忧”,“割不断我想你之情,一日如三秋”等处的旋律,多次在高音区作宫调交替的曲折进行,然后落到中低音区,吐露内心的真言。整个唱腔跌宕起伏,像呼唤,又像哭泣,时而焦急,时而哀痛,听来催人泪下。“长腔长板”是沪剧的基本调,一般以叙事见长,很少有人唱出抒情成分这么浓的效果。
(三)盘声先生的唱腔创造,对沪剧的发展有着历史性的贡献。
沪剧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剧种,时间并不长。沪剧的唱腔,从流行于民间的小山歌、歌舞小曲,发展到与滩簧戏唱腔相结合而成的“本滩”,再发展为今天的“沪剧”,在音乐上已非常丰富,在艺术上也已相当成熟了。盘声先生的从艺生涯,正经历了从“本滩”发展为“沪剧”的历史时期。他不仅编唱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唱腔,而且对沪剧音乐程式的发展做了很多原创性的贡献。例如:在“长腔长板”的板式类型上,他扩大了赋子板的表现内容,丰富、提高了它的表现力;新创了“特慢板”——七眼板,使沪剧“基本调”的板式更趋完整,并且丰富了它的乐汇和表现手段。在宫调变化上,他在“长腔长板”的“干板”部分大胆吸收女腔的旋律,形成了男腔中大段转入上五度宫调系统的处理,甚至创作了“反调基本调”,提高了男腔的音乐表现力。在篇式结构上,他首次编唱了多种声腔、多种板式联套的“成套唱腔”。
沪剧音乐创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以一定的传统唱腔程式为基础,根据剧情表现的需要进行变化。还有一种是把整个沪剧唱腔材料拿来重新整合,编出新的唱腔来。前一种是传统的创腔方法,以前的沪剧大多运用此法。后一种是新的专业音乐作曲者常用的方法。王盘声唱腔的创作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他的早期唱腔基本上用的也是前一种方法;而后一阶段,大概是《黄浦怒潮》及其后来很多戏的一些重要唱段,大多用后一种方法。有时还和作曲者合作,取长补短,共同创作。他是根据需要而灵活掌握的。沪剧表演艺术家兼用这两种方法进行创作,是难能可贵的。因为专业作曲者虽然音乐基础和创作能力比较强,但对沪剧传统特征的掌握总不如表演艺术家,特别是在创腔与演唱方法的紧密结合,唱腔和表演实践的紧密结合方面,是只有表演艺术家参与创作才可能做到的。
这是一本难得一见的有关戏曲唱腔艺术的好书,在这里,不仅集中了“王派”唱腔的精华,而且记录了盘声先生创编唱腔的思考、经验、演唱要求和要注意的问题。他从沪剧音乐发展的高度来探讨唱腔的艺术规律,从而使这本书具有较高的学术含量,这是十分可贵的。盘声先生曾担任过多年沪剧学馆的教学工作,教学有助于一位表演艺术家自身的理性思考和修养的提高。从书中可以看到,他在编唱这些脍炙人口唱腔时是多么用心。
我们全国三百多种戏曲,有作为、有丰富经验的戏曲艺术家何止千百,倘若都能把宝贵的艺术经验记录下来,集中、提炼、升华,这将是一座宏大的艺术宝库。中国的戏曲园地也将更加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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