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上个月吧,我去杨宝森纪念馆,见有高人,著一奇文曰《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捧杨捧上了天》,心下极不以为然,但事隔半年,况其下尚有反客兄煌煌大作在焉,待欲留文驳之,一则时过境迁,二者亦不免有自惭形秽之感,乃罢此念。时过一月,今早上有朋友推荐我去一新建之京剧网站,不想一进去就见此文又在,想不到这样的文字,居然也可以四下里传播,实在不堪忍受,遂草就一章,嘘之!
这位伯乐先生,一上来就摆出气吞万里如"鼠"的架式,下一定义曰:杨宝森戏路不宽,真合他嗓音的只有苦,闷,憋的剧。这种观点并不新鲜,什么杨宝森嗓子破啦,什么戏路窄啦,什么不全面啦,这些个观点都臭了街了,所以看来架式大,其实是花架子。跟这种观点一样的,还有这么些个说法:程派只适合悲剧;小谭全靠嗓子好;金少山的唱才是花脸的正根;最后也是最威仪的观点,余叔岩无所不能,天下无敌!于是,天下老生只有一个全才-马连良,一个天才-李少春,一尊神仙-余叔岩!最终,世上所有老生的唱,只有全跟程长庚一个味,这才叫"黄河清北海晏有凤来仪"哩,不过那时还有没有人来听呢,怕也是未知数。
讲到全面的问题,您不知道,世上有全才,但也有偏才,以音乐家为例,莫扎特,贝多芬,老柴,样样都拿得起来,都有杰作,当然是好,但肖邦一生,为钢琴而生,为钢琴而死,谁又有微词呀,谁敢不钦佩呀。
说"苦",我理解,大约是悲剧的意思,这不奇怪,杨派以悲剧(其实应该是正剧,相对于悲剧而言)见长;但所谓"闷"者意何,实属难参;至于说"憋",更是难得象弗罗依德,使我想起两句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们凡夫俗子,是无福弄懂的了。
但人家既名伯乐,不会胡说的,马上要举例了,先挑了三出:《文昭关》,《洪羊洞》,《乌盆记》,说是"他的唱确可数一数二",这三出都是杨三爷最拿手的剧目之一当然不假,但伯乐先生的春秋笔法咱们也是不得不佩服的,虽然已经是仅有的三出"数一数二"的戏了,但"数一数二"的也仅仅是"他的唱",至于作表,还是一塌糊涂的,伯乐先生是瞧不上眼的。
接下来,要说一般的了,瞧呀,人家是组织答辩的行家,刚才虽没有优的,但算给三出戏打了良,面子大得厉害,简直是三王来朝了,现在要说及格的了。"但象二进宫,空城计,战樊城等顶多一般",精到!杨先生的《战樊城》是全部《伍子胥》的一部分,由于这戏有个枪下场,所以晚年不大连着演了。他留下的《二进宫》流行的有两个,我们常听到的是55年的实况,是不如"杨失伍"的那些戏听了解渴,但也绝对不弱,但是,这是全部《大探二》的一部分呀,您怎么不说说前面的《大保国》呢,那段脍炙人口的"二黄快三眼"总也得是唱得"数一数二"的吧?至于50年香港的录音,没有不说好的,怎么就一般了呢,但也许是伯乐先生眼眶子高也不一定的,这个我就不管了。最可怪者,怎么连《空城记》也是"顶多一般",这评判的标准真是匪夷所思了,我听过的空城记版本,多如牛毛,就是您所谓的"开流创派的宗师"的,除了言菊朋外我也全听了(高派没办法,只听了李和曾的),只有余叔岩的那段"西皮慢板"可以跟杨的媲美,别的没一个能比得上杨的,杨的《失空斩》之好,是世所公认,早经定论的,不是一两个无知无识的愚人可以否定得了的,也不是什么撼树的蚍蚨一时性起就可以推倒重来的。
话已至此,伯乐先生该打住了吧,不,人家还要判几个不及格的,要不显摆显摆,不是白叫这名字了吗?"至于他的《四郎探母》,《珠帘寨》简直是自暴其短",杨晚年不常演全部的《四郎探母》,是由于身体原因,但有50年香港录音在,公道自在人间,那时杨先生的状态怎么样,大家都可以明白的,听一下就知道,梨园有下载呀。至于《珠帘寨》,关于这戏杨先生57年录音的质量,是个见仁见智的话题,但至少以下三点是清楚的:
一, 除了杨先生的录音,目前再也没有老一辈演员留下的全剧录音了,为什么?当然,这戏过去是禁戏,涉及污蔑农民起义呀,可另一方面,又有多少人敢尝试这戏呢,他们比杨先生会好吗?藏拙者未必强于露拙者吧,更不用说这露的,又何尝是拙呢?
二, 我请问,尊架光说"那几句"哗啦啦"根本上不去,"数太保"呆板之极,毫无变化",且不说这两段的好坏,您听过里面的"快流水"吗,从"李克用跪席前脸带含羞"开始的对唱,,虽然曹世嘉的嗓子太破,但以杨先生一人之力,犹能控制全局,殊为难得。后面"摇板""如今的事儿大变更"是全剧最精彩的段落,最后的"二六""老只老孤的须发老",难道不精彩吗?您大概就听了两段,就跑这儿说来了,胆子可不小。
三, 最后说说念,你说杨先生的唱"四平八稳,守成有余",天晓得怎么样才叫不"四平八稳",怎么样才叫不仅仅"守成有余",但这也算了;"他的做打,从各种评论看也绝非强项",杨由于身体不好,所以做打有一定的局限,但是他也是打小坐科,工夫不弱的。恰恰相反,从各种评论看他的做打是相当有水平的,如果不是身体不好,晚年未必就只演文的了,何况敢动《珠帘寨》的人,身上会是一塌糊涂的吗?最可气的,你说"他的念平平无奇,绝比不上马连良",马的念确是一绝,我也不否认,但杨的念就不好吗,我看未必了,这是由于你不懂呀,老先生!杨的念,是老生念白的另一种风格的杰出代表。我以为,老生的念白可以分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类型,马连良可以算第一种的杰出代表,他追求的,是韵白的生活化,口语化,力求通俗易懂,有同样追求的是周信芳先生,这老两位真不亏"南麒北马"的并称。但是别忙,还有第二种呢,就是以杨宝森先生为代表的一大批老先生,他们的念,源于生活,但又绝对高于生活,而且,他们的念更接近于一种无伴奏的唱,追求的是同"唱的有味"一样的"念的有味",是同剧情,同唱的"一道汤",是和唱的协调性,这方面,杨先生的念决不比马先生的差。就以《珠帘寨》为例,"收威"里跟二皇娘的对白,既美仑美涣,也并不难懂,后面有哏的那点地方,依老卖老,二皇娘说得胜请他吃酒,他说没听见,特别精彩,怎么不好呢。杨先生最出色的念唱结合是在《文昭关》里,唱即是念,念即是唱,从第一声"马来"到最后的"大胆且向虎山行",完全是一个完美的结合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这出,我就想起瓦格纳来,歌剧没有白,叙事常用宣叙调,但一向不耐听,只有从瓦格纳开始,,才将歌剧的唱(咏叹调)和白(宣叙调)紧密结合起来,成为一种全新的风格,将歌剧的交响化推向一个新的高峰,不过这话就远了。
下面说说影响,所谓影响,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一代都有一些影响巨大的演员出现,他们之间不是不能比较,但这比较应该是既有横向的也有纵向的,至少是理智合理的。马在一段时间的影响是很大,但杨就没有吗,今天的老生,是杨派三分天下至少有其二,决不比当年的满城争说谭,,无腔不学余差,这点谁能否认呢?目下势微的马派对京剧发展的影响大,蒸蒸日上的杨派反而对京剧发展没有影响,这合乎逻辑吗?
"京剧艺术讲究美",这是比较标准的废话,什么艺术不讲究美呀?这话跟后面你的观点也不搭边呀。但好歹您的意思能看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演出要重视舞台整体艺术效果,这话对呀,可拿这话套杨先生合适吗,哈宝山有"活王平"之称,谭富英抢着要都没要过来呢,王泉奎,金少臣,都不错呀,詹世辅,李四广也不弱,50年在香港,不是跟张君秋唱过吗,最早,候喜瑞,宋德珠不是都跟他合作过吗?特别是,他有一琴一鼓,天下无双,世称三绝,哪个老生敢比呀?他一生不得意,不比马老板可以花大价钱约角,但是也决不弱,去青岛演出,非请哈宝山不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杨先生对艺术完美的追求就不令人肃然起敬吗?你讲到历慧良,好,我正要说这事呢。他们二人失和,未能合作当然是很遗憾的事情,但责任就在杨先生吗?你说"历慧良为人直肚直肠,干脆豪爽",好呀,这样一个好人,却在天津故意跟杨先生打对台,是谁相煎何急,是谁不顾大局。郁郁而终者反落得个疑嫉,这种话,真是人头而兽鸣了。
你说"杨在发展和创新方面一无建树,试问他可曾发掘或创造出什么失传的老戏与流传的新剧吗",好,在杨之前《文昭关》差不多已经没人唱了,这算不算近于失传的老戏,他唱出了全新的《文昭关》,这算不算一部流传的新剧?余叔岩一生"可曾发掘或创造出什么失传的老戏与流传的新剧吗",你承认有余派吗?杨派没有看家的戏?"杨失伍"三字就已经是好几出杨派的经典剧目了,马怎么不唱《伍子胥》呀,也是不全面呀,更不用说那唱散了的《失空斩》。
"开流创派的宗师若没有自己看门宝,怎也要逊上一筹"这话精彩,我知道有所谓看家绝活的,没听说什么叫"看门宝"的,此句甚是难解呀,说到这儿我可就又想起欧·亨利那篇著名的《麦琪的礼物》了,"如果所罗门王当了看门人,把他所有的财富都堆在地下室,吉姆每次经过那儿时准会……",哈,离题远了,离题远了。
就这样的一篇文字,作者甚至没怎么用脑子的,不,应该说是歪着用了半天脑子,结果呢,就可以把杨先生给贬低得一钱不值了?休想,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杨宝森先生将永存清史,只要京剧还存在一天,人们就永远不会忘记他,他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他的无悔无怨,他的奋斗终身,他为他所倾心的京剧艺术所作出的一切。
这位先生,您还自称伯乐呢,根本就是拿一个鬼才知道的,您自己定制的框,来套人,套中了,好,套不中,就不行,削足适履,您那普罗克拉斯提斯的床可真厉害呀。您这样是作不了伯乐,相不中千里马的,您只会找到您的蛤蟆,而我们呢,我们将依旧热爱我们心中的偶像,我们会说:"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呢~!"
附:论坛谈杨派(伯乐、反客生、陈大濩、稽古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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