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川是一头鹿

词典我见到的一种解释。
鹿：哺乳动物，四肢细长，尾短。雄鹿头上有树枝状的角。毛多为棕褐色，有的有花斑或条纹。听觉和嗅觉都很灵敏。种类很多，常见的有梅花鹿、水鹿、白唇鹿、马鹿等。
宋小川是一头鹿，灵且秀。他不是放诸于山野的，而是养于林苑的。演小生的，妆能画到宋小川的样子，就算成功。他不单薄，不野气，不筋肉毕露。一衣青衫站在上面，觉得文。扎了大靠，比如《平贵别窑》，觉得少年意气。
鹿在现实生活里，平和温顺，不张扬的象雄孔雀。鹿是人性的，有内蕴的，有异彩但不恣意横流。它闲闲的踱步，呦呦的鸣叫，仿佛无争。
京剧里小生看了的几位，我喜欢看宋小川。他和张火丁，好比雪山与腊梅，处处妥帖，孤清高标，不用唱，气质就能打九十分。
我最喜欢的张火丁的扮相是嫦娥。两眼吊的厉害，反而近狐，妖、丽，我若为后羿，必不令其走脱。宋小川如果扮出后羿来，与张火丁演绎《嫦娥奔月》之前情后事，我想当世也就不必再做第二对想了。张之无骨、悱恻，配宋之俊朗、英武，是朱红案上放着的金刀配银枪，不突不冒，两相辉映。
宋之入我心，在于他表“情”，情随意走，眼睛有媚态，有光亮，象鹿之回头。其他小生做不到，他们的笑不够盈盈，力度不够到位。我看姜妙香先生的《洛神》、《贵妃醉酒》，觉得他象一只隼。老辣。高力士是适合的，有奸巧油滑，心腹算计。曹植是不适合的，无文人气，有学究态，且是我所不喜的学究态。老辣在这里，是老和辣，让我嚼不动、难入口。
小川不猛，行走不带风的。与叶盛兰先生比，叶盛兰先生是名家卷轴上画的一只下山虎，必不能一眼见全貌，卷轴用素手缓缓打开，图穷处猛虎呼之欲出。叶先生影像也是晚年，年轻时无法恭逢其盛，估计青壮年的虎有另外的风骨。——原来学过旦角，看年轻照片应该能加一“俊”字。我父母家养猫，我只把虎当大猫看，看得出王者气，也看得出温顺态。老虎的一字步，不扭捏，走动一下便呼呼风起。
小川是鹿，鹿在平常生活中，并不特别上镜。灰灰的，我第一次在动物园见到，大感失望。看着它们脊背上的花点，我只觉完全不对。——看小川素面在电视上，也不如化了妆好看。可是所有的古往今来的文学、影视、动画，那鹿就仿佛扮了妆，无处不俊俏，无处不含情——正如小川上了妆。
妆前妆后是两个人的，还有一个，少兰先生。一开始我无法对上号，慢慢才对上。自此我觉得京剧化妆、吊眉的神奇了。少兰先生是吹糖人的吹出来的一只狼。他的小生，不是豺狼之狼，是天狼星之狼。孤独、大气可是有点生不逢时，吹糖人的现在都没了，狼就难有再造型之地——他的青壮年应该在文革吧。现在山林虽在，已不复当年的清流。 我孤陋寡闻，听过的小生中，他的嗓子留给我最深印象。我有一个学美声的朋友，不听京剧可是他知道叶少兰，因为他们老师说，叶少兰的小嗓是接近完美的。叶先生出场，总有别样的沉稳。可他演不沉稳时，我就感觉他坐在针毡上。与李世济老师的《玉堂春》，他的王金龙，言语、眼神、情态无不在戏中、在尴尬里，令人拍案。看了这么多的王金龙，少兰先生第一。
小川是鹿，鹿不争雄，从来听说“逐鹿中原”，没听说过“鹿逐中原”的。鹿是食草的。我们介绍中国的寿星画，只会说仙人旁边有一只灵鹿，自然不说“灵鹿旁边有一个仙人”。
鹿到仙还是有点距离。梅兰芳是有点近仙的，张火丁是有点近仙的，小生近仙就不易得。武侠小说里的一招：“仙人指路”，四个字象俞老做派。 与俞振飞先生“雪肤花貌参差是”。
俞振飞是另类，他是有点近仙的。演穷生莫稽冻饿之后喝的那碗豆汁，我见了都觉得饿，馋，隔荧屏都闻的见香。不是仙是什么。他象极了古画里走出来的，他的眼睛天生的丹凤，再似乎随意的抹上点儿拖长上挑的青色，就一双眼，已经要人命。这是艺术的隔。不似当代人，无法争的。
他是越老越有文人气。星宿下凡。如果比动物，他是独角兽。
小川估计一时难得学的高妙。因为要近仙，我自己的以为，先要近闲，你看梅兰芳的闲——梅派的闲——骨头都酥掉。梅先生演洛神，个别角度看过去，他真的不是凡人，你就觉得只合在梦中有，断不能在生活中遇的。
是《胡笳十八拍》：“……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张火丁的近仙，也是闲，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尽在她的眼角眉梢——都是“闲愁”。她不语，讷言，行动有章法，水袖舞动好比素练舒卷，或疾或徐，不燥不急。你觉得她是柔弱无骨的，恰如春水流进来，人物感情的每个缝隙随即充满、丰盈。《嫦娥奔月》中“不料想一池春水生波浪”一句后的那个缓缓的转身，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得文学的神韵很浓。
见过小川给李维康、李胜素、史敏、张火丁配的不同版本的《白蛇传》。只有与张配，小川最有神采。胡兰成曾用这句词来形容与张爱玲的关系——“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放在这里也贴切。
小川是一头鹿。鹿的秉性是闲的。只是要发挥出来。
文戏近“仙”，武戏近“闲”，我喜欢看到。这里武戏的闲，是举重若轻。我讨厌看气喘吁吁的武打，那近乎武师比稿——为了保一趟镖。
灵鹿会成为仙鹿。因为看上去，鹿这个动物它是弱的，可是时机好，你不可否认，那爬上雪山的也有它。
“雄鹿头上有树枝状的角。”
雪山上的树枝状的角，来日定是好看的一景。
宋小川，是一头鹿……

本贴由有时跳舞于2003年8月07日18:45:19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