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剧本是一剧位之本,对于京剧传统戏却似乎不尽适用。现在鉴赏或评介老戏,往往只着眼于前辈艺人创造的表演,不同行当、不同流派的功夫和风格,很少涉及到剧本。这固然是演员(特别是主演)表演在京剧中所占的特殊地位所致,另外也和久已形成的一般印象有关--老戏的本子结构松散、拖沓,人物类型化,文字粗糙驳杂,甚至语法不通,非常缺少文学性--好像乏善可陈。
不得不承认,许多传统戏的本子确实存在上述的毛病。然而戏剧终归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无论哪一个剧种,剧本都是不可少的组成要素,自然也就对戏的成败得失起着相当的作用。从这个角度看,传统戏的本子又是不应被忽视和轻易否定的。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仔细研究久演不衰的传统剧目,就会发现那连作者都无从考证的老本子均有可圈可点之处,有的按今天的眼光看来仍堪称精妙之笔,为舞台表演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剧目的长久魅力同它们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奇冤报》中的张别古形象塑造。这位朴实、善良、谈谐而又有点懦弱、自私的孤苦老人,何等鲜活和富于个性啊!很难想象该剧没有他,仅凭老生的几段唱就能传下来。我甚至觉得,像这样丰满而生动的性格刻画,在新编戏中难见可以与之匹敌的笔墨。仍以唱工戏为例,《女起解》《三堂会审》固然留下了使人们百听不厌的精美唱段,但首先不是因为写足了一位年轻妓女的悲惨命运和她对爱情的炽热追求吗?否则声何以传情?《女起解》主要是苏三、崇公道两个角色,一女一男,一少一老,一犯一差,两个人边走边谈,人物的性格和内心世界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戏小容量大。曾经有位作家把它比喻为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说,正是对其"文学性"的感受和肯定。《三堂会审》作为全剧的高潮,一场大戏,四个人物,历经坎坷的情侣意外相逢,女主人公倾诉满腔悲怨,官场中上下级勾心斗角,以及纯真爱情对于良知的呼唤……尽在一方舞台同时展现,层次分明,穿插巧妙,一波三折,淋漓酣畅。不是弄本子的高手敢于这样摆布或者说驾驭得了吗?类似的例子还有《空城计》的"城楼"一场,硬是让势不两立的两军主帅面对面地唱了一场对手戏,何等大胆的戏剧构思,何等富于想象力的的舞台处理!应该看到,正是它们为"我本是卧龙岗散谈的人"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样的千古绝唱,准备了产生的前提条件。
记得多年以前,还有人撰文谈过《打渔杀家》中桂英在家等候父亲一场的艺术处理。萧恩在县衙告状,女儿忧心忡仲。此时隐隐传来知县在公堂上吆三喝六,拍打惊堂木,喝令差役责打萧恩的声音,用明暗结合的手法同时表现两处场景,很像影视常用的"画外音",既烘托了桂英的焦虑心情,又为后面的"杀家"做了简洁、紧凑的铺垫,设计得十分高明和巧妙。这当然不是舶来品,有此剧时还没有电影呢。其实它正是戏曲最本质的东西,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超越生活真实。一些传统戏的本子,恰恰精于把握和运用戏的表现手法中的精髓,从而构成了在简朴外表下面蕴藏的独特优势。
京剧优秀传统剧目的剧本,和它的声腔、表演一样,也是经过了几代艺人的反复加工、锤炼,才逐渐成熟、精致起来的。由于时代和文化的局限,它们一般都存在诸多欠缺。但不能忽视的是,它们能百年沧桑而依然常活于舞台,同时仍在唱"主角",自有其道理在。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视而不见。特别是在新戏创作仍被缺少生命力所困扰的时候,更有必要下一点研究、分析包括借鉴的功夫。(摘自
原《戏剧电影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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