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按说,刘峥生下来似乎就该学京戏:他亲姑姑是刘长瑜,当年红遍全国的“李铁梅”;妈妈唱青衣,拜在“四小名旦”中的张君秋大师门下;父亲工小生———标准的梨园世家!可打小他没动过这心思。
他学过歌舞,到电视台“打过杂”,还想着去卖保险……眼瞅着离这一行越来越远。可23岁,一个干脆利落的回身,突然粉墨登场。后来居然还就拿了票友电视大赛的金奖。这一唱就收不住,拜名师、进正规的院校入行学起男旦,2005年还上了央视春节戏曲晚会。“甭管多难,认准这一行了。”刘峥说。
需要补充的背景是,梅兰芳、程砚秋等大师创造的辉煌渐行渐远,京戏中唱旦角的男人不多了。
1 “奴似嫦娥离月宫”
11月20日下午,北京南城的一栋民居里。刘峥坐在阳台上,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阳光浓烈而透亮地直射将来,在他的脸庞上勾勒出男性的棱角。马上,刘峥就要把这般男儿本色掩藏在女儿容颜下,他要摇身一变,变成醉酒的贵妃、别了霸王的虞姬和芳心暗寄的柴郡主。
这无疑是一个奇妙的魔术。阳光下,他冲记者笑笑:咱们开始?
开头如同大方家小品文的起笔,平平淡淡。不过是在脸上涂一层颜料,然后拍拍打打,慢慢揉匀。渐渐地,脸上有了一层颜色,粉粉嫩嫩。
“其实啊,我不是在化妆,是在画画。”刘峥一边涂抹,一边说,“在我自己脸上画幅水彩画!”
伴着话音儿,眉眼周遭渲染上了稍深的粉红,这粉红向下渐作延伸,仿佛映日荷花颜色。渲染过后,便是勾描:黑色顺着眼角眉梢斜飞,朱红在唇上逶迤成元宝状。镜中人的风华一寸寸长出来。
临近收尾,刘峥停笔意踟躇,踟躇复彷徨,不敢稍落。见此情景,母亲赶将来审细察微,刘峥微仰粉脸承受,眼波流转,竟是汪汪一泓。呀!一瞬之间,好个绕膝承欢的娇娇女郎!
贴云鬓,佩珠玉,凤冠霞帔,遍插宫花。洒金折扇半掩,一双眸子含情。莲步轻移,柳腰款摆,“她”已不是刘峥。是谁?朱唇微启处,清曼声起———
“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一个亮相,含情凝睇。室中悄然无声。
几秒钟后———仿佛是良久,“冷格冷格棱……”,妈妈嘴打的“过门”声传来。
2 “张国荣?他有我们家峥峥这鼻子么”
刘峥的扮相,是出了名的好看、美。
2001年1月,刘峥还是票友,第一次与名声在外的女老生王珮瑜同台联谊。珮瑜一看这扮相,开起玩笑:“哎呀,这么好看,等会我忘词儿了怎么办?”
扮上后,刘峥总要对着镜子看上半天,一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瑕疵破绽;这二来么———自己也觉得好看。母亲也很为这一点骄傲。有人看了刘峥的剧照,说,呀,真像《霸王别姬》里扮上的张国荣!刘峥妈妈还不满意了:“您再仔细看看———张国荣,他有我们家峥峥这鼻子么!”
“别人说,你怎么让一个男孩子练这个!看看孩子在台上的那种光彩,看看孩子这扮相,您说我们能忍心把他往台下拽吗!”妈妈如是说。
3 妈妈孩子都“醉”了
“刘峥今年28岁,可他听了29年张君秋。”妈妈宋玉珍说。
那多出来的一年,是在妈妈肚子里听的。
妈妈小时候,上学路上每天都要经过一家照相馆。照相馆里有张君秋先生两张照片,一张是生活照,一张是彩妆后的造型。“哎哟,真美呀,我就动了心思,我要学呀!”
这一个念头决定了宋玉珍的人生轨迹。她真的拜在了张君秋先生的门下,学张唱张,在当地电台教唱,成了有名的青衣。
刘峥的每次演出,父母都有分工:爸爸负责录像,妈妈负责拍照。爸爸学会了用电脑,会用好多音视频软件;妈妈整理媒体对刘峥的报道,还有剧照。在一张剧照上,用圆珠笔写着:“孩子,你真醉了。”这是一次演《醉酒》,刘峥高烧,眼睛都迷糊了,化妆师一碰他的脑袋,不敢弄:都这么烫了,行么?刘峥坚持上台。妈妈在台下可算揪着心了。演出结束,妈妈上前抱住,“孩子,你可真醉了!”后来这话写到了照片上。
在我们拍摄刘峥化妆时,妈妈不停张罗着,指点着刘峥要注意的细节:“手式应该这样,看,要圆。”“哗啦啦”,动作快了,一不小心蹭掉了一个眼镜盒。“哎,老了,不中用了。”宋玉珍半开玩笑半长叹,用的是韵白。———妈妈岂不是早也醉在其中了?
4 唱戏的种子发了芽
走上这一行,并不仅仅缘起对美的追求。
一开始,刘峥并不喜欢唱戏,愿意唱歌。十几岁就进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学唱歌跳舞。毕业后去了山东一家歌舞团呆了好几年。后来岁数有点偏大,考虑下一步的路怎么走的时候,刘峥犯了犹豫。
他先到了电视台。用他的话讲,“干杂活”。这种状态不是自己喜欢要的。后来又想去卖保险,又不甘心。
姑姑刘长瑜一看,得,想不清楚也甭着急,慢慢想。先陪着姑姑上戏园子看戏吧。看着看着,一来二去,唱戏的种子就慢慢发了芽。
当时,京城外交界、金融界、新闻界的票友们和京剧名家搞了次联谊,排演一出《四郎探母》。刘峥人生第一次粉墨登场。开头之后,一发不可收。2001年,他获得了第一届京剧戏迷票友电视大赛的金奖。后来被荀派名家孙毓敏看上,觉得有培养前途,召进了自己任校长的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走上专业之路。
5 分明是“难旦”
然而,毕业之后,做一个男旦并不那么一帆风顺。由于历史的原因,很多剧团对于起用男旦不无顾虑。男旦成了“难”旦。
“男旦这嗓音厚、有脑后音;腰腿有力量;不是女的,更要去费心揣摩女性的举止仪态,反而更能演出女性的味道———这是多少梨园前辈说了多少遍的道理。有这么多的优势,我们怎么忍心看着它走向没落呢?”刘峥说。
一提这个,刘峥妈妈便很激动,连说带表演:“比如宋长荣唱《红娘》,‘随我来!’噌!从台口直奔台前!”———她自己从门口冲到房间里———“我们女的腰腿上就没那么大的力量!”激动完了,便是无奈:“退一万步讲,我曾对小峥说,真找不到地方唱,只要愿意吃这碗饭,咱到地方上跟人家搭班子唱去!”
为了圆梦,刘峥去了一家公司。明年2月份,他将赴香港,参加香港艺术节里“男旦坤生”的表演。他想站在台口,听一听香江同胞的叫好声。
“有戏唱,就有希望。”他说。
6 夜深沉,犹自练
晚上7点钟左右,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练功厅。
一群学小花旦的姑娘们叽叽喳喳闹腾着,分成数对练“出手”:一人把花枪抛起,对方踢回来。时而有一枪抛得力度方向不对,花枪便朝墙壁飞去;踢的部位不对,硌着脚了,跳着揉。
大厅的角落里,一位妈妈在陪儿子压腿。孩子十来岁模样,两腿劈成“一”字,妈妈帮着计时。她看会儿表,看会儿孩子。孩子眼睛眨巴着。
刘峥在一面大镜子的前面,开始他每天必须的功课。他以女性的姿态缓缓走着碎步,脸上的表情也丰富着:一会似嗔,一会含羞。这么走着。
半小时过去,还是有花枪飞向墙壁,孩子还在压腿,刘峥还是这么走着。
小姑娘们终于练完了,收拾东西回去。大厅一角,那孩子单脚立着,一动不动。刘峥舞起虞姬的剑,做着身段。灯光暗淡,镜中的表情看不真切。他衣袖飘洒,他手臂交错,他脚步不停。大厅的四壁爬满霉斑,墙皮斑驳。一阵阵京胡、月琴声从旁边的小房间没关严的门缝里溜出来:“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游丝般一声唱,似有若无,不知从何处传来。厅外夜色浓了。
(摘自 《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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