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在下头上白发的增多,便也经常遇到一些比我小的朋友“考”我:达到何种境界才为好演员?
您别说,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还真每每问住了原本对博大精深的京剧就属外行,加之天性愚钝的在下。每次尴尬之后,我自然都会苦思冥想不已,但终究没有找到可以回答朋友提问的最佳答案。不想,日前再次阅读京剧花旦名家荀慧生先生的演剧散论,其中一段关于演员要“演出神来”的高论,令人茅塞顿开!着啊,这不就是回答何谓好演员的标准答案吗?嘿嘿,咱们多少日子琢磨不透,讲述不清的道理,敢情老前辈在书中用几个字等着咱呢。看来,不服人家还是不行啊。
荀氏所说的神,包含两个层次:浅一层讲是“演得太呆,抓不住观众说得深一点是没有演出人物”(见《荀慧生演剧散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年10月版第1页)。这只是道理上讲,接下来,荀氏举了一个浅显但却极深刻、实用的例子说明何谓神?如何找神?怎样传神?言简意赅,精辟高明!
他举了京剧旦角剧目中三个剧情、扮相、唱念安排都接近的剧目来说明:一为《汾河湾》、二为《武家坡》,三为《桑园会》。这三出戏中的女主角都是盼夫归来的妇女,在途中遇到了自己丈夫之后发生的故事。荀慧生通过对她们身份、年龄、出身、心境差异的分析,阐述了独特的认识。他认为,《武家坡》中王宝钏是断了相府门,绝了父女情,苦守寒窑18年,没儿没女,没吃没喝,不得不到野地剜菜充饥的妇女,她唯一希望是盼回丈夫。尽管如此,但终究出身相府,千金的身份不会丝毫不存,因此,这也形成她在内心、气度、身份感上的特征。《桑国会》的罗敷,家有老人,出来是采桑喂蚕,说明家庭生活还过得去,丈夫回不回来并不是那么重要,因此,她的气质、内心与王宝钏不一样。而《汾河湾》中的柳迎春,看似和王宝钏相似,虽都是盼从军的丈夫归来,但她有个儿子,且已长大成人,能够叉鱼为生,生活有了依靠,因此,她对丈夫的期盼,对生活的态度又绝不同于王宝钏。
正是基于这些深入的分析,因此荀慧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分析、不研究这三个人的具体处境,都按着青衣唱,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可观众看到的只是三个青衣,却看不到王宝钏、柳迎春和罗敷女了”(引文同上)。从而他提出,演员演戏要做到"心里有",同时,荀氏更强调光“心里有”不行,还必须演得精彩、传神。
在下认为,从两个层次上得出的关于如何演得“有神”的结论,正是荀慧生先生的高明处。前一点是如何找到神的创造根据,后一层才是如何将内在,或曰演员心中的神,化为舞台上人物的神,最终达到表演的美。
经前辈一番形象化的诠释,看似很是复杂高深的理论问题,敢情他们极为形象和具体地三言两语就讲得一针见血,通俗易懂了。从而,也不得不信服人家说的有神无神,不就是衡量一个演员那时叫分量,现如今叫艺术造诣或水平高低的最好标准吗!哈哈,悟到这个,在下可高兴坏了。
但是,高兴了没多久,烦恼就来喽。倒不是荀慧生先生的“有无神论”不灵光,恰是它太敏锐,握着这把颇有些“照妖镜”法力的“神说”标准再到戏院看戏,那些演员的破绽可就有些难遁难逃了。比如:某“马派”老生新秀演《甘露寺》的乔玄、《四进士》的宋士杰、《苏武牧羊》的苏武,尽管扮相不同,唱腔各异,但味道都是无产者的气质,就感觉味道殆尽;某“张派”青衣翘楚唱《诗文会》的车静芳、《玉堂春》的苏三、《状元媒》的柴郡主,尽管身份差异极大,但看来统统像今天的女干部,自然也就不忍卒看了。还有……,哎呀,还是别再说了,反正,按照前辈的标准,这戏是越看越灰心;可在下转念一想,可要没这个标准,那戏不就更没戏了吗?
从这点上说,我们其实也就大可不必灰心了。好的标准总是具有真理性,它既是艺术家使自己艺术精进的法宝,也是观众检验艺术水平的标尺。在明白的演员和善良观众的心里,二者并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承。由此看来,“有神说”还是应该成为咱们看戏者检验艺术家的武器啊!您说呢?
哟,该打住了。还有一点小感想,一个小说明。小感想是:我们研究大师可别光看着他哪个腔、哪句词如何唱、怎么说,更值得研究的是他们的艺术思想和创造经验,否则,就有些台本逐未了;而咱们有些流派权威,往往正是在这点上是盲点一片。小说明是:开头在下言白发增多,这可实在没摆资格的意思,而是愧于比我年长者头发都越老越黑,各个像风华正茂的小伙儿,这也是中国国情不是?人家女同胞不化妆自谓素面朝天,不屑染发的我也就只好白发向天,经常被人认为比实际老了。玩笑、玩笑!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20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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