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得真快,范钧宏先生离开我们20年了。回想他倒在承德编剧讲习班上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再看一看今天梨园风景,不觉物是人非,几乎都不敢相认了。感触最深的就是一句话:京剧编剧何处来?
我是说老一辈的 已经去了,而新一辈的又从何处来?
老一辈的京剧编剧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解放后曾尝试培养新的编剧,但没能摸索到切实的经验。过去,京剧的编剧在各种戏曲编剧中是最强的,可如今在全国戏曲剧团中,能养得起编剧的已经不多了。京剧院团每排新戏,总要“放眼全国”去找,找到立意不错的戏曲本子,再组织人去改成京剧能用的本子。而20年前,范先生一辈人还在的时候,剧院剧团基本不用外边的本子,都是由内部作者给自己的演员编写剧本。一个人写出后,编剧全体人马群策群力,集体出主意修改之。范尝有言:“咱们组里他人的本子,除了(翁)偶虹的我没动过,其他的我都帮助改过……”
恰是范先生等一辈老编剧人,通过自身创作实践,给京剧编剧建立了一套规格与功法,并沿着这套规格功法不断攀登新的高峰。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努力创作,希望能在“文革”之后再拿出优秀的新剧本,不想躺在《杨门女将》等一批旧的功绩之上。这个愿望是非常好的,但似乎没能实现;于是他转而著书立说,走马全国,到处宣讲戏曲艺术的编剧理论,并得到编剧新人的极大尊敬。但这样做的同时,他内心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当时剧院内部秩序松散,他在闲谈中慨叹说:“一想起今天剧院松松散散的样子,我就想哭!”他习惯让工作的担子压在肩膀上,他总是说“排《白毛女》时,为了赶进度,我在家里每写完一场,剧院领导就派人来取这一场的文稿,然后送到音乐设计那里,编得了曲子,导演与演员立刻介入……于是京剧《白毛女》就以大跃进的速度搬上了舞台。”这样创作新戏的办法是不足取的,但范作为业务骨干,他宁可如此劳累,认为只有这样,他人生的价值才算体现出来了。
他留下的编剧名言千千万,但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只是一句:“作为京剧编剧,动笔写作之前,要在心里打好两个提纲:一是情节的故事提纲,另一则是技巧提纲。”他一生编写了三十几个剧目,几乎个个是精品。究其原因,就因为他动手之前反复琢磨的技术提纲,远远超过了他的同行。他也是生逢其时,赶上了老京戏最繁盛的时期,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那一大批都是怎么起来的,那众多的流派及剧目又都具有哪些特征,在他心中是一目了然的。老伶工们对新本子都有哪些期望与要求,他心里也有底。新演员怎么演才能迅速成名,范或许比年轻人还清楚。他很庆幸能够赶上解放后的京剧繁荣时期,于是他仔细思索过传统中有哪些好的东西,能够化用到新的舞台之上。因此他非常用功,在编写过程中时常“自己跟自己找别扭”。别人编写只求“顺溜”(与传统不发生摩擦)就行了,而范常常根据新内容的需要,非要在旧形式中“插入”新东西才罢手,当然这“插入”也必须是水乳交融。所以,他的本子拿到李少春一辈老演员的手上,几乎无需再作语言沟通,演员就晓得哪里可以运用什么技巧,或者哪里是作者故意留出来的“肩膀”。
他生前曾一再训教于我:“京剧是一个特殊的剧种。作为剧院作者与一般剧院外的业余作者,是有区别的。剧院作者必须深深懂得自己的演员,每写一个新戏之前,必须弄明白到底准备给谁写和怎么写。你应该事先就去找演员(磨合),不仅讲剧本的故事,更要讲他扮演的人物,究竟在戏中有几个重场,每场都穿什么和耍什么,如何让他扬长避短,如何与他的前几个戏有所区别,如何让他在继承流派中再有所创造……你把这些‘说’透了,你也就明白自己如何‘写’了,你今后在演员心目中‘也占地方’了。甚至,演员也就先你而把这一出视为他自己的戏了。演员的积极性起来以后,就给编剧省去很大的事。这样,一个‘一好百好’的局面也就形成,大家都合适了,京剧也就繁荣了……”范先生不仅这样说,他也是这么做的。
仔细思索范先生为什么在“文革”后企图超越从前而不得成功,如今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不是范先生不努力,更不是范先生的努力没道理,而是当时梨园内外的大环境、大气氛变更了,而且这种变更超越了个人努力所能企及的程度。而现在,这种趋势比从前更“扩大”了许多,杨、余、梅等人代表的传统不仅在京剧观众中变得遥远了,甚至在专业演员中也变得生疏了。再加上京剧市场逐步萎缩,京剧日常演出日渐减弱。即使是在京津沪等大城市中,商业化的倾向也极大地伤害了京剧演出。举一个小例子,我偶然在电视中看到一折《活捉三郎》,两个演员年轻漂亮,全都采取了俊扮,尤其是张文远,一再显示甩发的功夫,脱离剧情“为卖而卖”,而台下的观众却也欢迎这种杂技式的表演。戏曲本来是允许“技巧卖弄”的,但不能过分,《活捉》来源于《水浒》,本来是从主线中生发出来的一个分支故事,有些地方未必合理,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它回归本位,更现实也更可信。总之,今天戏曲的处境很难,市场的需求与它本身的格调有矛盾,老的编剧之去符合自然法则,而新一代的编剧又究竟从何处来,这依然是悬而未解的大问题。
范先生这样优秀的京剧编剧应该说是百年不遇的,如今迎来了他的90诞辰纪念日。中国京剧院为他举办作品展演,说明单位是记得他的,态度可贵。我作为他晚年的学生之一,也联想到如下的问题:尽管京剧的大环境依然有困难,但京剧毕竟有自己的优势。听说京剧院决定每年纪念一位过去的老先生,这实在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举措。老先生们每位都不容易,他们各有独特之处,并且多有很深厚的文化内涵。就范先生而言,他一方面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京剧编剧的高峰,“文革”后又在宣讲京剧编剧技巧上走出了一条新路。后边这一点不要低估,他这样做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现在如果借着纪念范先生的机遇,认真研究一下他对梨园的价值,并努力在京剧编剧何处来的问题上,闯出一条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新路,那么对全国来说,就是有示范意义的了。
(摘自 《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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